车中的乘客还是那么多,他们不能谈天,他和她相对而坐,他一直盯着她。她或垂着眼睛或转向其它地方,他再也不能够使她掉过头来。她望着沉沉的黑夜,嘴唇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疲倦。然后,笑容消失了,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还以为是火车的节奏让她困倦,想尽力跟她谈话,但她只是冷冷地应付他,头始终不转过来。他强迫自己相信这种变化是因为她太累了,但他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越近城市,阿娜的脸色越凝重,不再有生气了,活泼的肉体又变成了石像。下车的时候,她不搭理他。两人默默地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勃罗姆外出了,又只有他俩在家。从回城的第二天起,城市就罩了一层雾,从远处的莱茵河传来一片哗哗的水声。街车的电线在雾汽中不时蹦出几颗火星,天黯然,空气窒息,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前几天北风刺骨,这两天气候突然转暖,十分潮闷。天空有着浓浓的雪意,大雪将至。
他俩待在客厅中,周围的陈设与女主人一样冷淡而呆板,两个人都不讲话。他看书,她做活儿。他起身,走到窗口,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出神。他隐隐感到不安,可是把握不住。一阵悲苦慢慢地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沉下去了,他背对着阿娜。她做着活儿,没有看他,可是她哆嗦了一下,把针扎进了自己的手指,但却没有痛的感觉。两人都预感到危险向他们走来,有点恐惧。
他竭力摆脱迷惘,在屋子中徘徊。钢琴在那儿诱惑他,他却有点儿莫名地害怕,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可是走过琴旁时,他的手忍不住按了一个音。琴声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扔掉了活计。克利斯朵夫已坐在那儿弹起来,感到阿娜走过来靠近他了。他下意识地弹起一个深沉而热烈的曲子,就是她听了露出本性的那一支,他对其中的主题即兴作了许多激昂的变奏。不等他要求,她就唱了起来。两人浑然忘我,他们被音乐的狂潮袭卷走了……
噢!音乐,灵魂之门的音乐!你破坏了人们的精神的平衡。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灵是锁在重重铁门深锁的密室。无处发泄的精力,世俗所不容的德性恶癖,都被关起来发霉。密室的钥匙掌握在实际而明智的理性以及胆怯的世故的手中,它们只会把整理得有条理的几格拿给你看。可是音乐却像根魔棒,可以打开所有的门。于是,心中的妖魔跳了出来,赤裸裸的灵魂变得没有遮掩……只要美丽的女神还在唱,降妖的法师就能控制住妖魔野兽,大音乐家的理智能够把被逃脱出的情 欲催眠。但是音乐一停,降妖的法师也休息了,于是,已经苏醒的情 欲就要在囚笼中怒吼,蠢蠢欲动地四处觅食了……
曲子完了,静默,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有一只手搭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两人都开始浑身哆嗦……突然之间,如闪电般地,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一把推开他,马上溜走了,他在黑影中呆着一动不动。勃罗姆回来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饭,克利斯朵夫无法再思考。阿娜好像有些漫不经心,眼睛只顾望着别处。饭毕,她立刻走了,一分钟也不多留。克利斯朵夫难以与勃罗姆相对,于是也告退了。
半夜,已经入睡的医生又被叫走了。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离开。外边一直在下雪,屋子与街道上一片茫茫,天空也像装满了棉絮。街上寂静无声!整个城市如同死过去一般。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恐怖的情绪升上来,并且越来越厉害,他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想动;仰躺着,睁着眼睛。从雪地上和屋顶上映出的雪光在墙上浮动……忽然,有种若有若无的、只有在他那种紧张的状态下才能听见的声音传来,吓得他浑身哆嗦。克利斯朵夫听到走廊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之声,便起身坐着,声音渐渐逼近,停住了,一块地板轻轻一响。显然,门外有人站着……然后,静默了几分钟,也许是几秒钟……克利斯朵夫不能呼吸,浑身冒汗,外边,大片的雪花扑打在窗上,就像是鸟儿的翅膀。一只手在门上摸索了片刻,门被推开了,一个影子飘过来,在离床几步的地方又站住。克利斯朵夫根本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喘息和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她走近他,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目光在黑暗中探索,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倒下来,两人默默地疯狂地互相抱着,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大门开了。阿娜挣开他,溜下床,离开了,像来的时候一样什么也不说。他听见她逐渐走远,很快地走过地板。她回到房中,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像还在熟睡。可是她躺在丈夫身边,屏着呼吸,一动不动,一夜无眠。她已经不知这样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心中十分难受。他向来对爱情,尤其是婚姻,持一种严肃的态度,生平最恨那些诲淫诲盗的作家。通奸是他心目中最痛恨的,那是他的平民式的暴烈性格和高尚的道德观念的混合物。对于别人的妻子,他尊敬的同时也有生理上的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淫乱使他非常恶心。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的,丈夫不知道的私情则是无耻的,那就像一个仆人暗中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几何时,他怀着厌恶痛斥这种罪人!有多少次他跟这类堕落的朋友绝交!……现在他居然陷入同样的泥沼!而他的情形更加不能原谅。他逃亡到这儿来,朋友收留了他,救他,安慰他,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他克利斯朵夫怎样,主人从来没有厌烦。完全是靠着这个朋友,他才得以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他竟践踏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来回报他。他如此卑鄙无耻,而且是为谁?为一个他不懂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反对。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火一般的激情,恐怕爱情这两个字还不足以表达。那不是爱情,而是超过爱情千百倍的感情………他的心绪翻腾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的水里,闭住气,打着寒战,精神上的狂乱给他带来了一场寒热。
等到他终于萎顿不堪地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会更羞愧。他来到窗前,阳光十分耀眼。阿娜正在晾衣服,她一心一意地忙着,似乎一点都不骚 乱。她的动作有一种她不曾有过的庄严,连动作也很凝重。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见了面,勃罗姆又不在家。克利斯朵夫想到要见勃罗姆就难以忍受。他要与阿娜说话,可是却找不到机会,老妈子走来走去,他俩必须小心。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看看阿娜的目光,她却不看他。她身上非但没有骚 乱的迹象,反而添了一种平时没有的高贵的气派。
吃完饭,他以为可以交谈了,不料女仆收拾饭桌动作那么慢。他们到了隔壁,她又紧跟着他们;总是有些东西要拿,在走廊晃悠,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关门,老妈子似乎故意盯着他们。阿娜拿着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坐在一张大靠椅中,打开一本书,可是并没有读。阿娜发现他面对着墙壁,一脸的痛苦相,她便冷笑了几声。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远远地,孩子们在街上玩着雪球,朗声笑着。周围的静默使得克利斯朵夫极度苦恼,险些要叫起来了。
终于老妈子走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说,“阿娜 !咱们做了些什么啊?”
不料阿娜抬起头,眼中有一种激情的火焰在燃烧。克利斯朵夫心里一害怕,要说的话给忘了。他们互相走近一步,又紧紧地拥抱……
黄昏的黑暗蔓延开来。他们的血还在奔腾,脱了衣服,她躺下来,伸出手臂,也不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入枕中,呻吟着。她支起身子抱住他的脑袋,摩挲着他的眼睛和嘴,凑近他的脸,微微带点儿笑意,似乎对于痛苦根本不在乎。意识消灭了,他不出声了。一阵阵的寒噤如波涛汹涌般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回到卧室,只想去死。
第二天,他起来就去找阿娜。现在是他怕看到她的眼睛了,只要一对视,他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但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他们做的事如何如何卑鄙。她才听了几个字,就用手捂住他的嘴,接着,转身走开,拧着眉头,咬着唇,脸色十分凶狠。他继续说着,她便扔下手中的活计,打开门想走。他上前抓着她的手,关上门,悲哀地说她能够不在乎自己的错真是太幸福了。她推开了他,勃然大怒:
“闭嘴,你这个懦夫!难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吗?……我什么也不想听!”
她的脸色阴沉,眼睛透出又恨又怕的神气,如同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她恨不能用眼光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开了,他也不追,心中苦闷至极,也极度恐怖。勃罗姆回来了,他俩呆呆地看着他,那时除了痛苦,仿佛世界上没有别的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刚吃到一半,阿娜突然失去了知觉,勃罗姆急忙打开窗户。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走了两个星期。阿娜除了吃饭,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她像以前一样了,她还故意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没有用,心中的烦恼与日俱增,一天天地占领了她的心。下一个星期日,她仍然没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不去。并非她心悦诚服,而是她被打败了,敌人是上帝——一个她想摆脱的敌人。她对他怀着满腔怨恨,做礼拜的时候,她脸上冷冷地布满敌意。而在内心深处,她的宗教生活则无异于一场恶斗,是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就是对她的最残酷的刑罚。她想装作听不见,可是办不到。她和上帝斗争得很激烈,咬紧牙关,脑门上的皱纹写满固执,目光中净是狰狞。她恨恨地想起克利斯朵夫,无法原谅他曾让她暂时获得自由,又重新让她关进牢狱,受刽子手们的折磨。她再也无法入睡,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想那些酷刑。她哼都不哼一声,仍在家中硬着头皮指挥一切,倔强而固执地对付日常生活,规律得像是一台机器,人却日渐消瘦,好像害着心病。勃罗姆十分担心,很亲切地问她,想替她检查检查,她却恼火地拒绝了。她越感到内疚,就对他越凶。
克利斯朵夫决定不再回去,想用疲劳拖垮自己,他尽量走长路、划船、爬山,什么辛苦就干什么,可是怎么都压制不住他的欲火。
他被热情征服了,天才是天生需要激情的。即便是那些最贞洁的诸如贝多芬,布鲁克纳之类,也永远需要去爱。凡人的力量在他们身上被发挥到极点。由于那些力量受到诱惑,所以他们只好作情 欲的俘虏。往往那些情况只是燃烧短短的一段时间,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制服,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吞没到创造的大火之中。一旦巨炉的热度停下来,不再装满心灵,软弱的心灵就被它离不开的激情抓住了;它要求激情、创造激情,非要激情吞下它。并且除了对肉体的欲 望之外,还需要有温情,使得一个因受了伤而失意的男人投入一个能给他安慰的女子怀中。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像孩子,更需要把自己交付给一个女子,把头埋在她温柔的手里、枕在她的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信避不开这些,他不信热情,以为那只是浪漫派的无聊话。他相信,一个人应不停奋斗。可是,他的意志呢?已经不见了。他无法排解:往事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日日夜夜地与他纠缠。阿娜身上的气味,使他感到口舌喉咙都火辣辣的。他就像一条破舟,没有舵,随波逐流。他拼命想要逃避,可是没有用;荡来荡去总是回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吼:
“好罢,把我弄沉了罢!你到底想拿我怎么样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爱她?因为她心好吗?因为她理智吗?比她优秀的女人多的是。因为她的肉体吗?他也曾有过更能让他快乐的情妇。那么他为什么放不下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任何原因。”——是的,但实际上总是有一个原因,即使不是一个普通的理由。是因为疯狂吗?这简直等于什么也没说,为什么疯狂呢?
克利斯朵夫辛苦挣扎了十五天以后,一无结果,还是又回到了阿娜的家中。他再也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快要闷死了。
但他仍不肯完全投降。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俩都找借口避不见面,也不在一起吃饭。夜里,两人小心地各自锁在房中,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到了半夜,她光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上他的床,紧紧地靠着他,伤心地哭了,泪水落到克利斯朵夫的脸上。她竭力要平静下来,可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终于抱着克利斯朵夫,放声大哭起来。他见她如此难过,倒吓得忘了自己的痛苦,只是说些温存的话试图安慰她。她呻吟着说:“我受不了啦,我宁愿死掉……”
他听了心如刀绞,伸出手臂,被她推开了。
“我恨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