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背过身去。床很窄,即使他们竭力想避开,还是免不了互相触碰,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愤怒而痛苦,不停地发抖。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很沮丧,一句话也不说。阿娜听到他的喘息,便又回过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让你受苦了……”
他破天荒第一次听见她用这种怜悯的口气说话。
“宽恕我罢。”她说。
“咱们都需要宽恕。”他回答。
她坐起来,似乎窒息了。她弯着腰,坐着,好不沮丧地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让我灭亡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有什么能力反抗他呢?”
她这样坐着,过了好久,才又躺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透进一道朦朦胧胧的光。昏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他轻声说:“天亮了。”
她不动弹。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呢!”
她睁开眼睛,下了床,看上去十分疲倦。她垂着头望着地板,死气沉沉地说:“我准备今晚杀了他。”
他吃了一惊,叫道:“阿娜!”
她沉着脸,盯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老天!……不该杀他啊!……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她喃喃说:“对,不能杀。”
他们对望着。
他们早已明白其实那才是惟一的解决方法,两人都无法过欺骗丈夫欺骗朋友的生活,同时,又从来不曾有过一块儿逃亡的想法。他们心中都明白那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最痛苦的,还不在于让他们分开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自己,在于他们的心。他们既不能离开对方,又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是无法可想了。
从那时起,他们不再接触:死神的影子已经在他们头顶上徘徊,他们俩把对方看成神圣的了。
可是他们不愿做最后决定,心里总想着:“明天罢,明天罢……”实际上,他们永远不愿看见明天。克利斯朵夫的正直的灵魂常常抗议,他不愿失败,他看不起自杀,认为不能以这种可怜的方式来下结论,葬送掉伟大的生命。至于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论,这样死法永也不得超生的,那她又何尝愿意呢?可是形势所迫,既已没有别的办法,仿佛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勃罗姆,这是侮辱朋友之后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至此为止他居然能一直避开他。这一下他难以忍受了。想方设法不和勃罗姆握手,不和他同桌吃饭:那样的话每口东西都难以下咽。握他的手,吃他的面包,那不等于是犹大吗?……最可怕的还不是鄙视自己,而是想到勃罗姆了解真相后的悲痛……一转到这个念头上,他便真像是受了什么刑罚。他知道勃罗姆是肯定不报复,甚至会不会恨他都成问题。可是,他会绝望到什么程度呢?他简直不能想象。他会怎样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觉得受不了他的指责,而勃罗姆又迟早都会发觉的,现在他一定起了疑心了吧?相别仅半个月,克利斯朵夫见他大大地变样了:勃罗姆不再像从前那样子了。他的兴致没有了,或者只能勉强装成快活的样子。饭桌上,他偷偷观察阿娜,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在那儿煎熬着。他小心翼翼地,令人动容地想要照顾她,她都凶狠地拒绝了。他只得垂着头,一声不吭。饭吃到一半,阿娜不能呼吸,扔下饭巾,出去了。两个男人默默地继续在吃,或是假装吃着,谁也不敢抬头。好不容易吃完了,克利斯朵夫刚要走,勃罗姆突然抓住他,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慌张地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勃罗姆声音在颤抖,“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利斯朵夫胸口一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勃罗姆胆怯地望着他,马上补充:“你常和她在一起,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几乎要亲吻勃罗姆的手请求他宽恕了。勃罗姆见到克利斯朵夫神色惊慌,吓得不愿意再看,只以哀求的口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了解,是不是?”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万分狼狈地回答。
为了不让这个被欺骗的男子伤心而不能说出真相,这是多么痛苦啊!对方虽然在问你,但眼神却明白地说他不想知道真相,所以你就得隐瞒……
“好罢,好罢,谢谢你……”勃罗姆说。
他站在那儿,揪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好像还要问而不敢说,他逃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随后他放开他,叹了口气,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为再次说谎,十分难过,就去找阿娜,他把刚才的情形慌慌张张地说了一遍。阿娜没有力气地听着,答道:“那么,就让他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你怎么这么残忍呢?”克利斯朵夫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要让他痛苦!”
阿娜生气了:“他痛苦,难道,我不痛苦吗?他也该承受痛苦!”
他们开始讲了些难听的话,他埋怨她自私,她责备他只关心她的丈夫。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要向勃罗姆说出实情。她又反过来埋怨他自私,嚷嚷道她并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安不安,但绝不能告诉勃罗姆。
她的话说得虽然很凶,心里却和克利斯朵夫一样担心勃罗姆,即使她并不爱丈夫,但还是很关心他。她非常重视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和责任,或许她不知道妻子应该温柔,应该爱她的丈夫,但认为必须做好家务,对丈夫忠诚。她认为这些方面做不好是很可耻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丈夫肯定会知道的。她不告诉克利斯朵夫也是有原因的。也许是不想让克利斯朵夫更心烦,或者是因为她自己不肯示弱。
不论勃罗姆的家怎样不与外界接触,也不论布尔乔亚的悲剧怎样的深藏不露,总会透出风去。
在这个城市中,谁也无法保持隐私。真是很有点儿奇怪:街上没有一个人看着你,大门、护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你走在街上,可以听见百叶窗开关的声音。没人理睬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可是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对你的所作所为,甚至对于你所想的或者说自以为对你所想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总是处于秘密的、普遍的监视之下。仆役、送货员、亲戚、朋友、闲人、陌生的路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合作起来,共同参与这种出于本能的窥密,而那些七零八碎的事不知怎样地都会集中起来。人家不但看你的表现,还要看你的内心世界。在这个城市中,谁也无法保持内心的秘密,但每个人都能够刺探你隐秘的思想,而且不幸你的思想与舆论背道而驰,大家还会指责你。集体中的无形的专制,压在每个人的身上。所谓的个人不过是在人监视下的小孩子。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城的。
阿娜连着两个星期日没有在教堂出现,大家就开始起了疑心。平时好像没人关心她是否礼拜:她一向离群索居,而大家也似乎根本就忘了。——但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人家就注意到她没出现,记在心里。第二个星期日,那些虔诚的信徒们虽然眼睛盯着《福音书》或是牧师,好像没有一个人不潜心修养;但所有人在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并且在出门的时候又确信一下阿娜的空空的位置。第二天,阿娜家中来了一批久违了的客人:她们找到种种的借口,有的是担心她生病了;有的是对她的事。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家,又感兴趣了;有几个人对她家里的事情更是了解。不过没有一个人提及——那是她们故意藏头露尾避而不谈的——她两个星期没做礼拜了。阿娜推说自己不舒服。她谈论着家务,客人们留心听着,不时地附和几句。其实阿娜也知道她们压根儿不信她的托辞。她们的眼睛到处看,在屋子里寻找,观察,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但表面上笑着,始终保持冷静,不过眼神却泄露出她们那赤裸裸的好奇。甚至有两三次,她们装作无意,问到克拉夫脱先生的近况。
又过了几天,——正是克利斯朵夫出门旅行的时期——牧师居然亲自登门。他是一个看上去挺英俊的老实人,身体健壮,非常热心,而且气定神闲,似乎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真理。他亲切地问起阿娜的健康,又很有礼貌地、但却不在意地听着他并不关心的她的解释。他喝了一杯茶,诙谐地提到饮料,说葡萄酒在《圣经》上明确地写着,不算是含酒精的饮料,他又背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典故。离开之前,他含糊其辞地提到交坏朋友的危险,提到某些散步、某些渎神的思想、某些淫邪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只是淡淡地谈着社会上的普通问题。
他停顿一下,咳了几声,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请阿娜替他问候勃罗姆先生,说了一句拉丁的笑话,然后,走了。阿娜听了他的这些暗示,气得心痛。那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呢?他怎么会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去散步呢?他们又不曾在那边遇到一个熟人。但在这个城市中,不是一切都在别人掌握中吗?既然相貌独特的音乐家与黑衣少妇在乡村客店跳舞的事传开了,既然什么事都有人知道,这消息自然而然也就进了城。而老是爱管闲事的人立刻猜出是阿娜。当然这还只是一种猜测,但人们听了总会兴奋;何况还有阿娜的老妈子说出去的事。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四周给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成千上万的眼睛在监视着他们。这些狡猾的城里人悄无声息地四下埋伏着,好似一只伏在鼠洞旁的猫。
如果阿娜的社会出身不是那么跟她过不去,如果她没有那种压抑的性格,那么即使有危险,她也许还不至于让步,相反的,某些人的卑鄙的用心倒有可能激她反抗,但是教育压抑了她的天性。她尽管对舆论的残忍与无聊感到愤慨,心里还是挺尊重舆论的。如果舆论要制裁她,她也会接受的。如果舆论的制裁与她的本性相冲突,她会责备自己的本性不好。她瞧不起这些城里人,又受不了被城里人瞧不起。
终于到了让毁谤公开的时间了,狂欢节快到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这个时代为止,当地的狂欢节还保留着一种恣意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的最初用意,原是可以让大家放松一下的。因为不管一个人愿不愿意,精神上总是受到理智束缚,所以在理智的束缚越是强大的年代,在世风越是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就越是大胆,阿娜的城市正好就是如此。平时,在森严的礼教下,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约束,好不容易到了这个节日,大家就特别放肆。所有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嫉妒、私下的仇恨、下流龌龊的好奇心、做坏事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围跳出来,要大大地吐一口恶气了。
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上街去羞辱他怀恨的人,把自己暗中搜集了一年的消息,细细地搜集起来的丑闻,在广场上公布出来。有的人在车上演出来。有的人举着灯笼,上面画着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干脆化装成自己的敌人,简直可以说是维妙维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眼就能指出摹仿对象的姓名。并且,在这三天之内还卖诽谤人的小报,连上流人士也会参加这匿名攻击的玩艺儿。地方当局当然不干涉,只要你不带有影射政治的意味。——因为这种毫无限制的自由曾引起过本地政府和外邦代表的纠纷。——但普通市民却没人保护,大家老是担心,怕被人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气倒很有好处,而那种虚伪的清白便是城里人引以为豪的地方。
当时阿娜就在担心这个,虽然事实上这是毫无根据的,她根本不必害怕。实际上,在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太微不足道了,大家根本想不到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攻击她。但在与世隔绝的情形之下,加上这段时间失眠导致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所想象到的恐怖再怎么没来由也就不足为怪了。她夸大了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以为到外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小事就会断送她。而谁又敢说这件事她并没有做过呢?那么她一定会遭到侮辱,人家会毫不留情地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一想到要当众出丑,阿娜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据说几年前,一个被羞辱的姑娘不得不举家搬迁。——你根本不能保护自己,无法阻止,甚至都不知道可能会出什么事。何况仅仅知道或是怀疑要出事,比确切地知道了要出什么事更难受。阿娜如同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睁着眼睛四下搜寻。她知道,即使就在自己的家里,她也已经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