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的老妈子名叫巴比,大约四十开外,身材高大而结实,脸盘很窄,太阳穴和脑门部分的肉都干瘪了,脸的下半部分很宽大,牙床骨以下的肉裂向两边,像一只干瘪的梨。她永远微笑着,眼睛深陷,拼命缩进去,眼皮红红的,没有睫毛,眼光倒是十分敏锐。她总是装得很快活,并且对主人十分尊敬,从不违背他们的意愿,并且热切地关心着他们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的时候,她对你笑着;责备她的时候,她也对你笑着。勃罗姆夸她忠厚老实,经得住任何考验。她那成天欢欢喜喜的神色与阿娜的冷漠正好成为鲜明的对比。但她与女主人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像她一样很少说话,穿戴得严肃整洁;也像她一样虔诚奉教,陪她去做礼拜,凡是灵修方面的功课都很心诚地做了。至于仆役的本分,诸如清洁、准时、操守、烹饪等更是无可挑剔。
总之,她是一个堪称模范的仆人,同时也是一个潜藏的标准敌人。阿娜凭着女性的直觉——那是不会错的——很清楚巴比是什么人。她们谁也瞧不起谁,而且彼此都心照不宣。
克利斯朵夫回来的那一夜,阿娜极端痛苦,即使决心不再见他,仍禁不住偷偷起来,赤着脚,在黑暗中走过去。到了克利斯朵夫的卧房的门口,她忽然觉得地板不再光滑而冰冷,踩上去软绵绵的,暖暖的。她蹲下一摸,心里就猜到了:原来这里被铺上了一层细灰。这一定是巴比的诡计,当时,阿娜没有犹豫,一方面颇鄙夷这种诡计,另一方面又要表示没什么可怕,便走进克利斯朵夫的卧室,也没跟他讲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是回房间时,拿了一把扫壁炉的扫帚,小心地把灰上的脚印拂平。第二天早上,阿娜与巴比见面时,一个阴沉着脸,一个仍照例满脸笑。
巴比有一个还老一点的亲戚常常来探望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门的老头儿,做礼拜的日子就坐在教堂门口,缠着白地黑条,吊着银坠子的臂章,手里拿一根手杖。他原来是做棺材的,名叫萨米?维兹希,又高又瘦,脑袋稍稍探出,没有留胡子,像乡下老汉那么严肃。他对宗教很忠诚,凡是有关本区教徒的流言,他都知道。巴比与萨米想要结婚,他们二人互相钦佩,对彼此的严肃和坚定的信仰以及恶毒的性格都很仰慕。但两人并不着急,都很小心地在暗中进行侦察。——最近萨米来得比较勤,而且是悄悄溜进来的。阿娜走进厨房,经常能看见萨米坐在炉灶旁,巴比则在一边做活儿。他们俩在交谈着,你却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巴比兴奋地牵动着嘴唇,萨米则咧着大嘴笑着,一副怪模样:喉咙里却不出声音,屋子安静极了。阿娜一进厨房,萨米就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一声不出,等她离开才敢坐下。门一开,巴比马上停下来,还故意装作只不过说了些小事,极恭顺地堆起满脸的笑,等待吩咐。阿娜怀疑他们是在议论自己,但她太蔑视他们了,不屑屈尊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铺灰的诡计被阿娜识破的翌日,阿娜跨进厨房,看到萨米手中拿着她夜里用的那把小扫帚。原来那是克利斯朵夫房里的,她忘了放回原处,放在自己屋里了,当然被巴比的锐眼发现了,此刻巴比和萨米正在琢磨。阿娜不动声色。巴比看到女主人在看扫帚,便假惺惺地笑了笑,解释道:“扫帚坏了,我要萨米给修一修。”
阿娜压根儿不屑于揭穿这个明显的谎言,假装没听见。她瞧了瞧巴比的针线活儿,批评了几句,镇定地走开了。可是一关上门,她的傲气不见了,她忍不住躲在走廊的拐角上偷听——她的确是极度担心才这么做——只听见一声冷笑,接着又是一阵咕咕哝哝,轻得听不见。但她当时吓湖涂了,自以为是听到了什么她最怕听到的话,似乎他们正在谈下次狂欢节中的化装会和热闹,没有问题,他们想表演铺灰的故事……也许她听错了。但她神经过敏几近病态,半个月以来又总担心被公众羞辱,所以她不仅把这件的事当作可能,而且当成了必然的事了。
从此,她就打定了主意了。
当天晚上,——就是狂欢节以前的星期三——勃罗姆被请到郊外去出诊,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阿娜把自己关起来,不肯下来吃晚饭。她预备就在这天晚上实施她的计划,但她又打定主意自己做,不告诉克利斯朵夫。她轻视他,她心想:
“他即使答应了也没有用的。男人总是自私的,只会说假话。他有他的艺术,很快就会忘了我。”
并且,这个毫无怜悯心而性格暴戾的女人,或许对她的同伴多少还有些怜惜之心吧。不过,她太强悍了,以致自己都不承认这点同情心。
巴比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太太要她代为道歉,由于身体不适,想要现在就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的监视之下吃完晚饭,吃饭时她故意在旁边嚼舌,逗他说话,并且反复地替阿娜道歉,终于连原本轻信的克利斯朵夫也对阿娜的病有了疑虑。他正想在今晚同阿娜好好地谈一谈,他也不能再拖。当天黎明时分他们说的话,他都记着。如果阿娜要求的话,他是会遵守诺言的。同时他也明白两个人这样死去有些荒唐,这么干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只会把痛苦和丑闻都推到勃罗姆身上,也许最好还是两人分手,自己离开,——如果他有勇气离开她的话。但这一点实在难以成立,他最近不是走过一次吗?可是他又想,不如等离开她以后觉得实在痛苦时,再自己死去吧。
他希望饭后能有机会溜进阿娜的卧室,但巴比总跟着他。往常她的工作可是老早就完成的,这一晚她却在厨房里洗涮个没完没了。等到克利斯朵夫以为终于得到机会的时候,她又想出法子在通往阿娜卧室的甬道中收拾壁橱。克利斯朵夫见她郑重地坐在高凳上,才明白她打定主意不走了。他气得想把她和那一堆堆的盘子碟子一齐扔出去,但他按住性子,教她去问问女主人怎么样了,他能否去探望她一下。巴比去了,回来后,以一种狡猾兴奋的神色瞧着他,说太太好一点儿了,想休息一会儿,希望别打搅她。克利斯朵夫又惊又烦,根本看不下书去,便回到自己卧室去了。巴比等到他睡下才回房,还预备继续监视,便故意半开着房门,以便监听。不幸的是,她没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着了,而且直到天亮都没醒。恐怕即使天上打雷,即使她存着那么大的好奇心,也没法子醒过来。这一点她瞒不了任何人,因为她的打鼾声半里外也听得见。
克利斯朵夫一听到她睡着了,便到阿娜房中去了,他心中很不安宁,必须与她谈一谈。他走到门口,旋着门钮,但是门栓上了,他轻轻敲着,没有应答。他把嘴贴在锁孔上,先是低声,后来是恳切地哀求……仍然毫无动静,无声无息。他以为阿娜睡着了,但又觉得自己的心中十分悲苦。为了努力听清屋子里的声音,他把脸紧紧贴在门上:一股像是从门内渗出的气味吓了他一跳,他低下身子,仔细辨别了一番:原来是煤气。他立刻浑身冰冷,拼命地推房门,也顾不上会不会惊醒巴比了。可是房门纹丝不动……他想起来了:跟阿娜的卧室相连的盥洗室中有个小煤气灶,她一定旋开了气阀。必须砸房门了,克利斯朵夫虽然慌乱,但头脑还清醒,知道千万不能吵醒巴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门,悄悄地顶着。那扇牢固的门只格格地响了一下,还是不动。阿娜的卧室和勃罗姆的书房之间由一道门连着,他便绕进书房。
但那扇门也关着,这儿的锁是在外边的,他想拽下来,但又拉不动,他得先撬开四只大螺丝钉,他找到一把小刀,黑暗中又看不清,又不敢点火,怕引着煤气,炸掉房子。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旋开一只螺丝钉,接着又一只,刀尖断了,划破了手。那些螺丝钉偏偏又是出奇的长,怎么也旋不到头,他浑身淌着汗,又急躁又狂乱,突然想起一件童年往事:十多岁的时候,自己有一次被关在黑屋子里,便撬了锁逃出屋子……终于,最后一只螺丝旋了下来,锁也取下来了,掉下了不少木屑。克利斯朵夫冲进去,打开窗子,冷风立刻吹进来。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踉踉跄跄终于摸到了床,摸索着,摸到了阿娜的身子。他的发抖的手隔着被单摸到她僵直的腿,又往上摸到她的腰:原来阿娜坐在床上发抖,煤气还没起作用:屋子的天花板很高,窗户又都不大严,到处都有空气流动。克利斯朵夫抱住她,她却气愤地挣扎着,嚷道:“走开!……你来干什么?”
她乱捶乱打,可是情绪太激动了,终于倒在枕上,放声大哭,“哎哟!哎哟!还得再来一次!”
克利斯朵夫握住她的手,抱她,责备她,对她讲着一些温存而又严厉的话:“你死!你独自去死!不跟我一起!”
“哼!你!”她这话满含怨恨,意思是说:“你,你是不肯死的。”
他责备她,想吓唬她改变主意:“你疯啦!你要炸掉房子吗?”
“就是。”她气呼呼地说。
他提醒她宗教方面的信条,这一下起了作用。他才提了两句,她就叫他闭嘴,他却拼命往下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激励她活下去。她不出声了,只啜泣着。他终于说完了。她恨恨地答道:“现在你称心如意了吧?你干的好事!你说我怎么办啊?”
“活下去啊!”他说。
“活下去!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事呢?”他问。
她冷笑一声:“你听着。”
于是,她以简短的、不连贯的话,把她一直隐瞒的全说了出来:巴比的诡计、铺灰的失败、萨米的到来、狂欢节、避免不了的羞辱等等。她说的时候,也说不清哪些恐惧是有根据的,哪些是空穴来风了。他听着,万分狼狈,甚至比她更不能分辨真正或假想的危险。他绝料不到别人暗中监视他们,他知道了这个情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对付这种敌人他毫无办法。他只是气疯了,心里只想打人。
“你干嘛不辞掉巴比呢?”他问。
她不屑于回答:把巴比赶走要比让巴比留下来更危险。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明白这个问题问得无聊,许多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交替出现。
他想做出个决定,立刻采取行动。他握紧抽搐的拳头,冲动地说:“我要把他们杀了。”
“杀谁?”她觉得这些废话简直都不值得一提。
他的勇气泄掉了,周围埋伏着那么多奸细,可是你根本抓不到,因为每个人都很步调一致。
“无耻!卑鄙!”他垂头丧气了。
他就跪在床前,脸紧紧贴着阿娜的身子。两人什么也不说,对于这个既不能保护她也不能自卫的男人,她觉得又厌恶又可怜。他能感觉到阿娜的大腿在那儿冷得直哆嗦。窗子开着,外面很冷,在明净的天空中,星星都在发抖。
她看见他也失魂落魄,心中舒畅了一点,然后,凶巴巴地吩咐:“去点上蜡烛来!”
他点了蜡烛,阿娜的牙齿格格直响,蜷着身子,抱着胸口,下巴枕在膝盖上。他关上窗,坐在床边,拉过阿娜冰冷的脚,用手和嘴巴给她取暖。她不由得感动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声,神色哀凄。
“阿娜!”
“咱们能做什么呢?”
他看着她,答道:“死吧。”
她高兴地叫着:“噢!当真吗?你也同我死吗?……那么,我不会再孤独了!”说着,她抱住了他。
“你以为我会撇下你吗?”
“是的。”她低声答道。
这时,他才明白她有多么痛苦。
又过了一会儿,他用眼神问着她,她明白了,答道:“在书桌的抽屉里,靠右手边,最下边的那个。”
他去找了。抽屉的最里边有把手枪!那是勃罗姆在念大学时买的,从来不曾用过。克利斯朵夫又在一个破匣子内找到几颗子弹,于是全拿过来。阿娜望了一眼,立刻转过头。克利斯朵夫等了等,问:“你不愿意了吗?”
阿娜猛地回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快点儿!”
她心里想着:“现在我永堕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了。不管早晚,反正都是这么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拙地装上子弹。
“阿娜,”他声音颤抖起来,“咱们必须有一个先死,另一个在旁边看着。”
她一把夺过了枪,自私地说:“我先死。”
他俩对视着……可怜!即使快要一块儿死了,他们还是觉得心那么远!……各人都很惊骇:“我到底在干什么呀?什么呀?”
而各人又都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这个念头。这件事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感受得尤其深刻。他一生的工作都白费了:以前的奋斗,白费了;经历的痛苦,白费了;全部的希望,白费了。一切都随风而逝了,一扣手指,什么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要是在正常状态下,他一定会夺下阿娜手中的枪,扔到窗外,喊道:“不!我不愿意。”
可是,八个月的痛苦,疑虑,生离死别,再加上这场狂乱的情欲,消耗了他的力量,也磨灭了他的意志,他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身不由己……唉,到了最后,有什么关系呢?
阿娜相信这样死,灵魂是永远不会被赎的,便拼命地想抓住这最后时刻:看着那昏黄的烛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的痛苦变形的脸,看着墙上跳动的影子,听着街上的脚步声,感觉手里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她抓住这些感觉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抱住跟他一起下沉的破船,往后都是恐怖了,为什么不再等等呢?可是她反复说着:“非这么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