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他在试着一支新写的歌。勃罗姆一半出于要摆摆丈夫的架子,一半想开心一下,要求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要求得很恳切,往常阿娜会断然拒绝,以后无论人家怎样恳求,她都不屑回答。但那天晚上,让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外的是,她居然放下活计,站起来走向钢琴。这是一支她没看过的歌,她径自唱了,而唱的效果简直神奇。声音十分沉着,完全不像她说话时那种嘶哑的、似乎隔着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唱得很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唱得十分有气魄,而且单纯感人,而她自己也达到了一种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得克利斯朵夫很惊讶,觉得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她唱着,他发起呆来。这一下他才看清了她。她的眼睛里藏着野性,大嘴巴,线条优美的嘴唇,笑容显得肉感但不妩媚,露出一副雪白整齐的牙齿,一只纤美结实的手放在一边。
她唱完了,又坐回去,把手放在膝头上。勃罗姆对她恭维着,但说她唱得不够柔美;克利斯朵夫沉默着打量她;她兀自微笑着,知道他在看她。当晚他们没有怎么交谈,她明白自己做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境界,或者是她首次成为“自己”,可是她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起,克利斯朵夫开始留意起阿娜来了。她又回到那种寡言少语、冷淡麻木的态度,只知道埋头工作,让丈夫看了都生气。其实她是靠忙碌压抑自己骚乱的天性,压制暧昧的思想。克利斯朵夫观察着,只看到她丝毫没变,仍是个动作僵硬的布尔乔亚。有时,她什么也不干,只顾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在发呆,过了一刻钟还是,根本没动。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一惊,微微一笑,回答说什么也没想。而这也的确是事实,她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镇定自若。有一天,她梳妆时,酒精灯爆裂了。顿时,阿娜四周燃烧起来。女仆尖叫着往外逃,勃罗姆慌了手脚,叫嚷着,吓坏了。阿娜扯开梳妆衣上的搭扣,扯下着火的衣服,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慌张张地端着水跑进来,阿娜只剩了件内衣,胳膊露在外面,站在一张椅子上,镇定地扑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已受了灼伤,却一句不提,只是因为让人看到这副模样而气恼。她红着脸,笨拙地遮着自己气哼哼地走开了。克利斯朵夫很钦佩她的镇静,心里却认为她麻木。实际上,她对什么都很冷淡,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心肠。
另外一件事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阿娜有一条小黑狗,挺聪明,性子也挺温和,全家人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工作时,常常抱着它,有时也丢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等在门口,紧盯着他:他需要它陪他散步。它在他前面飞奔,偶尔停下,对自己的迅猛颇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很神气。它对着一块木头狂吠不止,但一看到别的狗就吓坏了,跑到克利斯朵夫两脚间发抖。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人隔绝以后,就接近了动物,觉得很怜惜它们。你只要对它稍好一点儿,它就全心信赖你!它们的性命受制于人,所以如果你虐待这些向你臣服的弱者,简直就是在滥施权威,犯了一桩可怕的错误。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所有人都亲近,但它最喜欢阿娜。她并不对它特别宠溺,只是偶尔抚摸一下,让它蹲在膝上,给它吃东西,似乎尽可能地喜欢它。有一天,差不多是在主人们面前,小黑狗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可是叫声凄厉。勃罗姆急忙跑出去,抱回了已血肉模糊的小狗,想至少减轻一些它的痛苦。阿娜只瞟了一眼,也不蹲下细看,便厌恶地走开了。勃罗姆满眼含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东西痛苦。克利斯朵夫握着拳头,在园子里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平静地吩咐仆人工作,便问她:“你不为它难过吗?”
“那又怎么样?”她回答,“最好别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忆起她的回答,又笑了起来,暗忖可以请阿娜教他忘记悲哀的事。对于那些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一定相当容易。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恐怕阿娜也不会伤心。于是他为自己没有结婚而暗自庆幸起来。与其和一个恨你的,或者不在乎你的人在一起,还不如孤独来得好,至少你会少一点儿痛苦。的确,这女人根本不爱谁,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榨干了她的心。
十月份快结束的时候,她做了件让克利斯朵夫奇怪的事。大家当时都正在吃饭,克利斯朵夫和勃罗姆谈起一件情杀案。乡下有姊妹俩爱上了同一男人,两人又都不愿退让,便开始抽签,抽到下签的要自动投入莱茵河。抽签完毕以后,倒楣的一个却不愿意了。另外一个对于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很气愤,两人先是互相咒骂,继而动起武来,终于拔刀相向。随后,又突然变了,姊妹俩哭着拥抱在一起,发誓说她们从小到大相依为命,不应互相残杀,可是她们又不能够分享爱情,便决定杀死情人。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夜里,两个姑娘叫来那个正自鸣得意的男人,一个给他热烈的拥抱,另一个给了他一刀。人们听到叫喊,赶来救下他,他已经气息奄奄,同时她们也被捕了。她们争辩说,这件事不该别人管,惟有她俩是当事人,只要她俩都同意杀死属于她们的人,别人就无权干涉;那受伤的男人也认同了。可是法律不了解这一点,勃罗姆也无法理解。
“她俩疯了,”他说,“应当把她们送到疯人院!……我可以理解一个人殉情,也可以理解一个人被情人骗了而杀死情人……虽然我并不原谅他,但我知道有这种事。那是处于间歇遗传的兽性,很野蛮,是可以讲得通的。一个人因为情人让他痛苦,所以杀死那个人。但把你爱的人杀死,既没有怨也没有恨,仅仅因为别人也爱他,那太疯狂了……你能理解吗,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说,“我当然不了解!爱就是没了理智。”
阿娜一直默不作声,好像没有听见,但这时却抬起头来,以很平和安静的声调说:“绝不是失去理智,那是很自然的。一个人爱的时候有毁灭的欲望,让别人也得不到。”
勃罗姆看着太太,敲敲桌子,叫起来:“你从哪儿听来这些话?……怎么!你也要发表意见了吗?你懂什么?”
阿娜略略红了脸,不作声了。勃罗姆又接着说:“一个人要爱就想毁灭?……胡说八道!毁灭你所爱的人,也就毁灭了你自己……相反,一个人如果爱,应该是以德报德,互相疼爱,对一切都充满爱心!爱是世界上的天堂。”
阿娜盯着暗处,听他说着,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一个人爱时是不会仁慈的。”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听阿娜唱歌了,他怕……他也不知道怕什么。阿娜也怕,他弹琴,她就离开客厅。
可是十一月里的一个夜晚,他正在看书,看见阿娜坐着,把活计放在膝上,又发呆了。她惘然地睁着眼睛,眼中空空洞洞,克利斯朵夫觉得她的眼睛满含着激情,他合上了书。她觉察到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又拿起了活计,但尽管垂下眼皮,还是能看到他。他站起身来说:“来。”
她还没恢复镇定,瞪了他一眼,会意过来,跟着他走出去。
“你们去哪儿?”勃罗姆问。
“去弹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来弹,她唱着。他发现她又有了第一次的激情。她一下子就达到了雄壮的境界,仿佛那是她的本性,他继续试验,又弹了一曲歌,接着又弹了个更激昂的,把她胸中无穷无尽的热情都激发起来,使她很兴奋,于是他也兴奋起来。到了最高潮,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问:“你到底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心是怎样的,让你能唱得这样好?”
“我在唱你给我的东西。”
“真的吗?那么我没有给错人,我开始怀疑这到底是谁创造的。难道你,你对这件事情真地这么看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唱的时候不再是我了。”
“可是我倒想那是真正的你在唱。”
他们沉默下来,她出了些汗,胸部起伏不定,眼睛盯看火花,漫不经心地剥着烛台上的溶蜡。他一边瞅着她,一边随便弹几个音,他们又生硬局促地说了些话,随后又交换了几句俗套话。然后大家都缄默了,不敢继续谈下去……
第二天,他们很少讲话,心中都隐隐有些恐惧,不敢正面相对,但晚上一同弹琴唱歌的习惯却固定下来,不久连下午也来唱了,而且每天都延长时间。一听到最初的几个和弦,她就不可思议地激动起来,音乐烧着她,只要音乐不停,这个教规严格的新教徒就是一个勇敢的爱神,心中所有的狂躁都一展无遗。
勃罗姆见阿娜迷恋音乐有些奇怪,但他也不想追究女人使性子的原因。他也参加这种音乐会,晃着头打着拍子,偶尔发表些意见,心里很快活。当然,其实他心里更喜欢比较温柔的音乐,认为这么费力实在没必要。克利斯朵夫感到有点儿危险,但他稀里糊涂地经历了最近的这场痛苦之后,精神疲惫,再也没有抗拒的力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愿意知道阿娜在想什么。一天下午,一支歌还没唱完,正处在热情澎湃的阶段,她忽然不唱了,闷闷地离开了客厅。克利斯朵夫等着她,但她再没回来。过了半个小时,他经过阿娜的卧房,看到她在屋子的角落里作着祈祷,脸上冷冰冰的。
然而,他们之间总算是产生了一些信任。他要她讲她的从前,她只简单地说说,费了好大的劲儿,他才一点点地套出一点儿实情。但勃罗姆很老实,说话又挺随便,于是克利斯朵夫得知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当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玛丽亚,父亲叫做玛丁?桑弗。那是一个经商世家,一直是百万富翁,阶级的骄傲与严格奉教在他家影响极深。玛丁很富冒险精神,像许多同乡一样流浪过,到过近东、南美洲、亚洲中部,一方面是为了做生意,另一方面是为了兴趣和对科学的爱好。游遍世界之后,他不仅没挣什么钱,反而丢掉了躯壳和所有古老的成见,回到家乡以后,他居然又凭着火爆的脾气和固执的性格,不顾家族的坚决反对,娶了一个普通下等女人,并且,她的名声不大好,先是他的情妇后来才嫁给他的。除了结婚,他无法保留这个他深爱的美丽的姑娘。
既然家族方面的反对没有效果,便一致将他扫地出门。城里所有的上等人,对于这种关于体面的事照例是态度一致,他们当然表示了对两个没有礼教观念的男女的轻蔑。冒险家受了教训,才明白在基督教的国家反抗社会上的偏见绝不比在喇嘛的国度危险少。他不够坚强,不能对社会舆论满不在乎;在经济方面,他耗尽了自己的家产,同时没有工作,到处都对他敬谢不敏。无情的社会羞辱了他,他在满腔怒气中消耗光了精力,纵欲无度与性情暴躁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撑不下去了。结婚以后五个月,他中风死掉了。他的太太心肠很好,可是很懦弱,又糊涂,嫁过来以后天天掉泪,丈夫故世以后四个月,她生下了小阿娜,就也死去了。
玛丁的母亲还健在。她不肯原谅他的儿子,他死了也不原谅,既不原谅儿子,那个媳妇也就不消说了。可是媳妇也死了,她收养了孩子。玛丁的老太太热心宗教、心胸狭隘,有钱但很小气,在古城中一条偏僻的街上开着一家绸缎铺。她不认这个孙女,只当作好心收养的孤儿,所以孩子就应当作牛作马报答她。话虽如此,她还是让她受了教育。但她始终以严厉与猜疑的态度对待孩子,似乎认为孩子是罪恶的产物,所以一定要追究那个罪恶。她不让她消遣,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思想方面显出的天性都遭到了铲除,因为那是罪恶,年轻人的快乐被剥夺殆尽。她可以帮助祖母了,她便整天待在黑洞洞的绸缎铺里做事。受了周围人的影响,她也学会了那套作风:做事井然有序,十分节省刻苦,淡漠无情,抑郁寡欢,还有对所有人生观一概蔑视,她对宗教的热诚,连那位老祖母都认为过分:她坚持禁食、苦修。有一阵子她竟束上有针刺的腰带,只要动一动,针就刺进肉里。大家奇怪地看着她脸色惨白,后来,她失去了知觉。医生来了,她坚决不让医生诊治,——只好说了真相。医生把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她才答应不再这么干了,而祖母为了谨慎起见,从此总检查她的衣服。
勃罗姆在人家的婚筵上见到了她。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个例外,因为大家因为她出身不好从不请她。那时她二十二岁,勃罗姆注意到了她。这倒并非由于她引人注意,她在席上挨着他坐,姿态僵直,穿着难看的衣服,不开口说话。但勃罗姆一直同她交谈,——就是说他自言自语,回去以后不禁动了心。他肤浅地认为那邻座的姑娘幽娴贞静,有教养,同时对她健康的身体和明显的善于持家的风度也很赞赏。他去拜访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求婚了,祖母也同意了。没有陪嫁,桑弗老太太全部家产都用来发展商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