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维推荐爱麦虞贤去一家印刷所去当学徒。孩子很乐意,祖父也不反对。他很愿意让孙子学点儿东西,他对印刷所的油墨很尊敬,这可比在靴店更辛苦,但孙子认为在工人堆中可以胡思乱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午饭的时间,所有的工人都来到饭桌前。爱麦虞贤却慢慢走到邻近的广场上去,在一座塑像下啃面包和裹在油纸里的猪肉,在一群麻雀中间沉思着。小小的喷泉喷出一阵细雨,在草地上洒下水珠。几只宝蓝色的鸽子沐浴在阳光下,睁着圆眼咕咕地叫。四周是巴黎那永不停歇的城市之声:车辆的隆隆声,修补搪瓷器皿的人吹出的芦笛声,修路工人敲打路面的声音,一座喷泉的哗哗声。——小驼子嚼着食物,但不咽下去,懒散地只顾着出神。他忘了自己的渺小,只是模糊地感到非常快乐。
“……明天就要来临的温暖的光明,公正的太阳,今天已经光芒四射了!一切都是这样美,这样好!人们安居乐业、健康、相爱……是的,我爱,我爱人们,人们也爱我……啊!多么快活!将来大家多快活!……”
上工的汽笛响了。孩子从沉思中惊醒,匆忙吃完东西,凑近喷泉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慢慢地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岗位上,看着那些奇怪的字,——变成“一切都将称量过,计算过,分配过”那样的句子。
斐伊哀德老头儿有个老朋友,叫德罗郁,就在街对面,他开着一家文具店,也卖些杂货。橱窗里摆着玻璃缸,里面装着漂亮的糖果和一些纸娃娃。两个老朋友,一个坐在门前,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做各种暗号。有时鞋匠累了,两人就打个招呼,一同到附近的酒店中去喝酒,一到那儿就坐上半天,说个没完。他们俩认识了快五十年了。文具店的主人也参加了巴黎公社,但他看上去是个极普通的人,挺胖,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作服,留着花白的胡须,半睁的眼睛上总有丝丝红筋,肿眼泡,腮帮老是淌着汗,拖着一双风湿痛的腿,呼吸急促,说话含含糊糊;但他始终信仰坚定。
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过各国的同志,尤其是俄国人,让他感到博爱的无政府主义。在这一点上,他与拉?斐伊哀德意见不统一,因为拉?斐伊哀德是个守旧派,他认为自由只能通过武力获取。除此以外,两个人都相信将来必有一场社会大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他们各自崇拜一个领袖,把实现理想的希望寄托在其身上。德罗郁支持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高加。——两人都爱想入非非,一点儿也不现实,一听到革命就忘乎所以,仿佛那是可以任意编出的美丽故事,毫不怀疑它是否会实现,或者谁会帮他们实现。他们俩信奉人类比信奉上帝要忠实,不消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巧的是文具店老板与他的一个虔诚信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并且什么都听她的。那个女人是个寡妇,长着深色头发,挺有神的眼睛,说话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马赛口音。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寄住在叔父这里,但她自命不凡,以为帮叔父照顾生意是给了老板面子。也算叔父和主顾们的运气好,她总是很快活,减弱了她的傲慢。她那么高贵,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明显地表现出来,她又最喜欢捉弄那个无神论的老人。她以主妇自居,认为自己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信教,至少也要影响他。墙上她钉好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又在壁炉架上供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了一座小型的祭台,还插上小蜡烛。这种虔诚有点儿挑衅意味,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了影响叔叔,希望他醒悟呢,还是只不过为了让他生气。
总是很颓废的老头儿处处忍让,决不敢惹侄女生气。他口齿笨拙,决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只求耳根清静。只有一次,他大发雷霆,因为他在房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圣?约瑟像,就挂在床后的墙上。那一次他吓倒了他侄女,从此她不敢再这么干。余下的事他都不管,即使那种老虔婆实在让他厌烦,他也不愿多想。其实私下里他很佩服侄女,觉得被支使也很省心,而且他们在宠爱小丫头兰纳德这一点上取得了高度的一致。
兰纳德十三岁,体弱多病,后来得了骨节痨,只能躺在床上,上着夹板。她的眼睛很忧郁,肤色黯淡缺乏阳光;头很大,淡黄头发又细又密;但脸蛋长得很清秀,也很生动,总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母亲的宗教热忱在这个有病而整日无所事事的孩子身上变成了狂热。她每天都念经,热烈地吻受过教皇祝福的珊瑚念珠,她偶尔打毛线的时候,也不专心干活儿,而只是念念有词地和什么圣女或是仁慈的上帝谈话。她是一个爱唠叨的丫头,这一点遗传自母亲。不同的是她是自言自语,像一条小溪似地流到地底下去了。
兰纳德和爱麦虞贤是朋友,从小就一起玩儿,但爱麦虞贤不大敢去她家,因为亚历山特里太太不喜欢他,认为他是不信教的小坏蛋。兰纳德就在楼下靠窗的一张长椅上躺着,爱麦虞贤经过时就敲敲窗,脸贴在窗上,冲她扮鬼脸。夏天,窗子开着,他便站住,把胳膊支在窗子的横闩上,自以为这个姿势会掩盖他的残废。其实与世隔绝的兰纳德意识不到爱麦虞贤是个驼子,而一向对女孩子敬而远之的爱麦虞贤,也把兰纳德看作例外。在他被贝德亲吻过后的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他不去找兰纳德,对她很反感,匆匆地低着头走过,然后又悄悄地回头看,好似一条野狗。过了两天,他又来了。的确,兰纳德算不上女人!——平日放工的时候,钉书的女工开着玩笑往外走,她们都个子高高的,饿狼似地盯着他。他走在她们中间,尽量不引人注目,赶紧逃向兰纳德的窗子。他很高兴他的女朋友残废:在她面前,他就有种优越感。他给她讲街坊上的事,故意显自己的本事。逢着他想让她高兴,就送她一些小礼物: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樱桃。她呢,有时也掏些漂亮的糖给他,或是一同看风景片。这是最开心的时间,两人都忘记了让他们痛苦的肉体。
偶尔他们也会像大人一样争执政治与宗教,那时就很愚蠢,和谐的空气消失了。她讲着那些奇迹:九日祈祷、赦罪日、镶着纸花边的圣像;他用祖父的口气,说这些都是胡扯,他讲起他同祖父参加的集会,她也表示轻蔑,说那些人都是酒鬼。话越说越难听,提到彼此的家长,然后他们开始互相谩骂,尽量用着不客气的字眼。然后他走了。下次见面,他说他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儿,她们都是些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很开心,还约好下次见面的日期。她一声不吭,假装不在乎,可是突然控制不住了,把编织用的钩针扔在他脸上,叫他滚开,说她恨他,然后捂住脸,不再理他。他走了,心中反而快活不起来。他很想握住她的瘦削的小手,跟她说他在骗她,但他却由于傲气而硬着头皮撑着,硬是没有说。
终于有一天,他遭到了报复,他与工场里的伙伴在一块儿,他们对他没什么好感。因为他不大理人,也因为他说的话不对他们的心:幼稚、夸张,像书本上或报纸上的话——他脑子里都是这些——那天大家谈起了革命和未来,他兴奋极了,说话很可笑。一个同伴恶毒地说:
“得了吧,你这么丑,将来的社会没有你这种人,驼子一生下来就得给淹死。”
那一刻他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狼狈地住嘴了,旁人都哈哈大笑。整个下午他什么也不再说,傍晚他往回走,急于躲起来舔伤口。奥里维在路上看到他,见他面色苍白,不禁大吃一惊:
“啊,你不舒服么?怎么了呢?”
爱麦虞贤不想说话,奥里维温和地追问,孩子却紧抿着嘴,直打寒战,几乎要哭了。奥里维扶着他,带他到家里。当然,奥里维本能地厌恶疾病和丑恶,那是生来不能做慈善会修士的人都会有的;但他却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一点儿来。
“是不是人家欺负你?”
“是的。”
“说了什么呢?”
这时,孩子忍不住了。他说他长得难看,同伴们说他不配参加革命。
“他们也不配,我们也是,”奥里维回答,“那可不是说成就能成,我们是为了后代才革命。”
孩子听到还要等这么久革命才能完成,不由大失所望。
“为了今后的成千上万像你一样的少年,成千上万的受苦的人谋幸福而斗争,难道你不愿意吗?”
爱麦虞贤叹了一口气:“可是自己能沾些光才幸福呢。”
“孩子,别那么贪心。你住在世界上最美丽的都市里,生在最伟大的时代,你很聪明,又有眼力。你想,有多少事物等你去看,去爱啊。”
他给他举几个例子。
孩子听着,摇摇头说:“不错,可是我外表这样,永远也无法改变。”
“可以的。”
“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你怎么知道晚了?”
孩子愣住了。祖父是信奉唯物主义的,他以为宗教宣传灵魂不灭,因为知道奥里维是反教的,便暗自猜度他是否在开玩笑。可是奥里维握着他的手,给他讲述理想主义的信仰,说无穷尽的生命只是一个整体,无穷的生命不过是太阳发出的光芒,但他并不使用这些抽象的说明。他一边说着,一边同化了孩子的思想。他回想起古老的传说,和自己幼稚深刻的幻想,他半笑着半认真地讲着万物的轮回,灵魂在众多的形式中流过,像是从这个池子流到那个池子的一道泉水。他还加入一些基督教义,和眼前这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他坐在窗旁,孩子站在他身旁,让他握着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钟声传过来;第一批燕子从窗前飞过;远处的天空对着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静静地听着。奥里维见到孩子这样专注,不禁也对自己的叙述向往起来。
人生往往有些对一生起决定作用的时间,好像电灯突然划破沉沉的夜幕。只要一个灵魂闪出的火星,就能点燃一个期待着的灵魂。这个傍晚,奥里维说出的那些话,在这个残疾的小身体里,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火焰。
对奥里维的话,他根本不明白,甚至没听进去。但这些传说,这些形象,这些奥里维想象中的美丽的寓言与比喻,在爱麦虞贤心中就成了真实的现实,神话成了生活,在他周围流动。从窗户里看到的形象,街上走过的穷人与富人,掠过墙头的燕子,疲乏不堪的马,湮没在黄昏的影子里的房屋,光明隐去的天空。——这个世界忽然印在他心头,像是轻轻地吻了一下,但只是闪了一下,又马上熄灭了。他突然想到兰纳德,便说:“可是那些去做弥撒,信奉上帝的人,分明就头脑糊涂!”
奥里维笑了笑答道:“他们也有信仰,我们都在信仰某些事,只是他们的信仰不像我们那么坚定罢了。他们要关上窗,点上灯,才会看见光明,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我们眼光更好,但我们都爱光明。”
孩子回去了。漆黑的街上,煤气灯都没亮呢。奥里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忽然想起,嘲笑人没有眼光同嘲笑驼子同样残忍。他又想起了兰纳德,想起他让她哭泣,不由得很难过,便走向文具店。窗子还半开着,他轻轻地伸进头去,轻轻叫着:“兰纳德……”
她不应声。
“兰纳德!原谅我吧。”
兰纳德在黑暗中回答说:“坏蛋,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
随后他突然兴奋了,他压低嗓音,有些羞愧地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信上帝了,同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本来是为了证明自己宽宏大量,但说出来后,他倒觉得真有些相信了。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也瞧不见对方,外边是静谧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喃喃地说:“要是死了才快活呢!……”
他听到兰纳德的呼吸声,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温柔地回答:“再见!”
他轻松地走开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地里想让兰纳德为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