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仰望到进入,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人生也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祛魅之后,从繁华跌入荒凉,从荒凉中寻出诗意,从而相爱相守,那是耐得住寂寞的师姐。诗人不行,他需要刺激,需要乐子,需要把自己掩埋在巨大的繁华和忙碌之中,他像穿上了欲望的红舞鞋,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寂寞就会变本加厉,寂寞太恐怖了。
上海是由无数个金鼎组成的上海,上海这个披金戴银的神秘女郎是不会被彻底祛魅的,是注定要他仰望得脖子酸软,要耗尽他一生的冲动和热情的。
现在上海就是他的新女人了。诗人爱上海,上海本地人都没有他这么热爱上海,就因为上海不是他的,他是个外乡人。他天生就属于这个城市,和她一拍即合,气味相投。这个大都市大舞台给他的人生道路无比的宽广,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要让师姐看看,让她后悔去吧。
目前,他是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脱贫,要融入上海,要进入那个体面而有尊严的阶层。他和同事去上海体育馆现场看他最喜爱的篮球赛,这在以前是他所不能想象的,能在电视里看到姚明就不错了,现在,他竟能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巨星的光芒。
他跟他的兄弟姐妹,他的侄儿侄女,他的老乡们,描述他在上海的新贵生活,因为讲的人太多,有时他自己记不住,同一件事竟对同一个人讲了两遍,其他人都不戳穿他,也乐意多听一遍,仿佛多听一遍,就多沾了一次光。但师姐不,师姐会提醒他,会帮忙把剩下的内容替他复述出来,一点不给他面子。
诗人骂她:“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听着就是了嘛,你不开腔会憋死你呀!”
师姐在电话那边扑哧扑哧地笑,说:“我看你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这些事估计至少有一个排的人都听过了。”
诗人在电话里骂骂咧咧地数落了师姐一番,扫兴!
曾经看不起诗人的老丈母娘,现在对这个女婿是巴结有加,生怕他发达了甩了自己的女儿,总给女儿出谋划策,怎样讨自己男人的欢心。
老丈母娘来大上海看了一次,当时诗人住的是租的房子,租金很高,就租了一个小一点的一室一厅,只一张床,没地方住,诗人就住到了单位的午休间里。只住了两天,老丈母娘就借口住得不习惯,提前要走,生怕女婿借机在外面搞女人。
诗人终于买了一套房子,郊区,坐车上班要两个小时,从S城到上海坐动车也就半个小时。郊区的房子远得跟上海几乎没有关系了,打电话要把头伸到窗台外面去才有信号。
房价总共一百三十万,这对一穷二白的诗人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以前想都不敢想。可现在不同了,他是上海金融行业的白领,一百多万算不了什么,单位补贴了三十万,他银行贷款了一百万。
本来八十万就可以在离单位不远的市区买个二手房,但他跟中介去看了好几个地方,房子大都太破,太小,没有小区,周边环境恶劣,他半辈子都过了还从没有拥有过一套自己的房子,怎么也要住个新房才说得过去。他这个人爱面子,要是老家那边有亲戚来,看他住那么个破房子,还没老家人住得好,回去在老家人面前一说,以后他回去哪还显摆得起来呢?
最近诗人是多喜临门。单位根据上海市政府引进人才的政策,在为他们这种高学历的人才办理上海户口,这又是他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在诗人的家人同学老乡中传了个遍。
现在谁敢说他不是上海人呢?
拿户口簿那天,诗人还专门请了个假。他手捧户口簿,顶天立地地站在街口,心情激动,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摩天大楼,心里喊了声——我的上海!那感觉完全不同了。
诗人在电话里捏着嗓子跟“乡下人”师姐炫耀说,我是“桑海拧”了。
诗人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给师姐报告一个喜讯,师姐也是调侃打趣不断。师姐说,你现在也是有房有车的人了,虽然房子远在千里之外,车是电瓶车。
诗人最近一直在酝酿一件事,其实他考虑很久了。他博士毕业,金融白领,现在也是名正言顺的上海人了,也第一次成了有房户,一下子这么多新的身份,他是不是该有个新的名片了呢?
博士期间诗人什么都不是时,还假模假样地印了几盒名片,给自己整了些莫须有的头衔戴着。每次回老家,他都带着四处分发,只是不敢发给身边的博士同学,人家一看就是假的。比如在地址一栏,他不知该写什么,他没有工作也没有家,所以既没有办公地址也没有家庭地址,可是一个拥有这么多头衔的人怎么能没个地址呢?他环顾了一下身边这个桂花飘香的校园,那些园林式的亭台楼榭,灵机一动,他不是在读博吗?这个校园不就是他的私家园林吗?于是学校的地址就成了他名片上的地址,反正老家人也不知道。
他的这个私家园林的老版名片也给了师姐一张,师姐第一次看到名片的地址栏时,眼泪都笑出来了。师姐打趣他说,我建议这个地址再详细具体到你的寝室楼号房号,再注明上铺或下铺。
被师姐这么一恶搞,诗人自己也笑得不行,怪师姐太恶毒了。诗人说:“一个女人家,还是要善良点。”
自从上次名片事件后,诗人没再印名片了。新的名片虽没有出炉,但一直在酝酿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重印了,好多次应酬场合,别人都在交换名片,就他一个人没有。
名片代表一个人的身份,他没有名片,就没有身份,很是窘迫。
师姐也同意他印名片,师姐耍宝一样逗诗人说:“你房子买了,虽说远了点,虽说还欠着一百万银行贷款,总之,也算得上是百万负翁吧!不过,别误会,是负数的负啊!”
诗人在电话那边撒娇嗔怪道:“你狗日的!”
师姐说:“刚才腰身扭了没有?”
诗人才发现自己的腰身果然扭动了一下,想这狗日的像是长了千里眼。
诗人没心思跟她说笑话,他打断她道:“说正经的,我这个名片上的地址该怎么写呢?”
师姐说:“你不是买房了吗?就写你那花园洋房的门牌号啊!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诗人嗫嚅着说:“可我那个小区的名字不好听,叫个‘花园新村’,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住在乡下的一个村子里呢?我好不容易读几十年书,从我们乡里那个王家村跳出农门,这不又给打回村子里去住了吗?我这人就爱这点虚荣。”
师姐说:“你这个虚荣也太过了点吧,现在是穷奔城市富奔乡,在城市里,越是什么村的地方其实越是高档,就越有都市田园的味道。既享受着城市的现代化和繁荣,又拥有乡村的自然风情,左拥右抱,那不美死了!”
但就像一个北方人吃惯了大白菜,到南方后死活不肯再吃,在村子里受够了穷,诗人死活不愿再接受那个“村”字。仔细想了一下,诗人决定擅自给名片上的小区命名为“花园寓所”,听上去是一个高尚社区的名字了。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名片上姓名后面的称呼,单是博士好像单薄了点,没有说服力。诗人说,董事长在面试时允诺他两年之内提拔为部门副总,虽然现在还没有动静,但他工作也已经一年半了,名片上要不要把这个副总提前打上呢?
师姐打趣他说:“可以打上啊,不过应该加上如此尾注——总经理,大括号,副总,小括号,口头允诺,即将兑现。”
作为他们家乡那个县中出来的仅有的几个博士之一,诗人收到了五十年校庆的请帖。诗人携新名片,置单位、家庭很多重要的事情于不顾,请假赶回去,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在老家人面前显摆的机会。
当然,诗人为这个显摆也是付出了代价的,给母校捐了五千元。在班级聚会中,早已退休的高中班主任挨个问每个同学的收入状况,大家背后都说老师变得好俗气。不过诗人喜欢老师这么问,一问他的价值就显现出来了。
以前诗人是班里最穷的。那些家住县城的同学,家里有官场背景的同学,家里做生意的同学,他都恨,这些人总看不起他,为此他经常跟人打架,牙齿就是那时打断的。现在,那些人都远远不如他了。有做公务员的,一个月三千;做教师的,两千;还有两个小老板,欠一屁股债。
老师最后问诗人,诗人说:“就两三万吧!”
老师说:“差不多,算下来一个月两三千,比以前当乡村教师好。”
他才知道老师是误会了,以为他说的是年薪两三万。诗人赶忙补充说:“一年下来加上半年奖年终奖什么的,有个五六十万吧。”
老师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问:“什么?五六十万?这么高?我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呢!”
大家的眼光都跟过来了,尤其是那几个半老徐娘的女同学,其中有他当年的暗恋对象。诗人假装矜持说:“我的工资收入在我们单位就是个中等,董事长说过一阵子再给我提拔提拔,到时可能收入还会翻倍。”
全场欷歔。他的暗恋对象,如今已老得不成样子的那个女生说:“今天你请客算了,这么有钱!”
诗人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埋单,大家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