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
这是博士期间师姐对诗人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在师姐看来,不按常规出牌的诗人的许多疯狂举动简直不可理喻。
毕业后,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师姐经常打电话去骚扰诗人,诗人不方便接,师姐就猛打,直打到诗人接招为止。
“你这个疯女人!你安分点好不好!”诗人在上海富丽大厦33层的办公室捂着话筒压低嗓门骂师姐说,“我现在正忙着,等会儿给你电话!”然后师姐电话里就只有嘟嘟的声音了。
师姐电话骚扰的时候,诗人正人模狗样地端坐在办公室里写一篇意气风发、号召全体员工同心同德大展宏图的大文章,诗人正活得如日中天。
刚到上海的时候,师姐的影子总是在诗人头脑里晃悠,一得空他就会给她打电话。慢慢地,生活上工作上的事情多了,电话就打得少了,有一次忙着年终检查报表,竟然到了晚上才想起师姐。在回家的路上,他拨通了师姐的电话,师姐在电话里酸溜溜地问他:“今天是不是跟美女勾搭上啦?”
哈哈,原来师姐是在乎他的,他有了报复的快感。
诗人走上工作岗位后,一天天地正经起来了,成了朝九晚五的上海白领。虽然也感受到了八小时工作日对自我的异化,但新的工作环境、想都没想到过的高薪,使他情绪亢奋。他正在全心全意带领全家奔小康,他想等自己富了后,在家乡投资办厂,带领乡人致富,他们那个地方实在是太穷了。
诗人以前也曾路过上海几次,都只是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场转转,给亲戚孩子买点便宜的衣服、玩具,特别要买那种商品上印有“上海”字样的,上海是全中国的名牌。
诗人的父亲曾有过一个人造革皮包,上面赫然印有“上海”两个字,上海就是品质和身份的象征。诗人没想到自己竟然留在了上海,在其他二线三线城市都找过工作,大都被拒绝了,他没指望过的大上海竟然把他给留下了。
上海后面是一连串的后缀:国际大都市,国际金融中心……上海是和国际化联系起来的,因此上海是当之无愧的大上海,大舞台。
诗人第一次到上海来,沿路看到那些频繁在电视上出现过的庞大的建筑群,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外滩,大上海的排场和气势威慑和兴奋着这个农民孩子的神经,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在公交车上听到乘客用上海话交谈,诗人也感觉无比亲切。听到费玉清的《千里之外》,也全然没了在S城送师姐时听到的那种伤感,而是明快欢畅、醉生梦死,这是大上海发出的声音。
诗人感谢上海,上海这个世界名片使诗人一下子身价倍增,哪怕目前他还只是上海的一介贫民,但上海的世界性声名使他得到了全部的补偿,就像从赤贫直接跃入了小康。
谁也无法理解诗人对上海的热爱,谁也不能理解他对上海的那一份感念,他这个山里的放羊娃,抓住上海这个救命稻草,向他以前只能仰望的上层社会攀缘。
当初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做上海的贫民而不是贵州那个小城的新贵,无论对他还是他的后代,都是有着高瞻远瞩的战略性意义的壮举,他要改写他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历史!包括师姐在内的所有人都反对,老家的亲人们都为他捏着汗,母亲哭着求他,父亲骂他不成器不孝顺的东西。他是父母唯一的指望,父亲看没有了指望,只有拖着病体重新养牛养羊,搞点副业。
诗人一到上海就忙着租房子,买家具,接老婆孩子,更换本地手机号码,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告诉他的联系方式。
公司要求上班穿白衬衣和西服,他一上班就发了四千元的服装费。有钱的单位就是好,出手就是大手笔。诗人没舍得买那么贵的衣服,他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小商场买了一套西服花了一千八,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天价了。老婆在老家的商场里给他带了几件二十元一件的白衬衣来,他人黑,穿上白衬衣显得人更黑了,像长期日晒雨淋的农民工。
办公室里坐了十几个人,办公条件不好,像个工厂车间,每个人一个小隔间。同室的就他年龄最大,又老又土,脸蜡黄,像是从没洗干净过。别人都年轻时尚,他一个近四十岁的老男人,相貌猥琐,混在中间很不自在。
学历数他最高,但学历高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和那些小本科生一样打杂?他的文科身份使他在公司很没地位,又无背景,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
最初的适应阶段过后,生活安定下来了,工作上的事情也有了点头绪,心情舒坦了,诗人开始感受到上海的大城市气象了。早上起床,诗人把儿子送到小区幼儿园的学前班后出来,阳光明媚,走在高楼林立的街上,神清气爽,给师姐发了一条短信:上海的早晨。
师姐没回音,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师姐还在睡梦中。诗人对师姐感叹:“真他妈的爽啊,上海的早晨,一个白领的海上繁华梦!”
师姐在被窝里窃笑。
师姐以为诗人不觉,没想到诗人听到了,诗人一急,娘娘腔又出来了,嗔怪道:“你狗日的笑什么?”
师姐说:“你神经过敏,我哪里笑了?”
诗人说:“我怎么感觉你在笑?”
师姐说:“那是你心虚。”
诗人说:“还不是你狗日的以前对我动辄挖苦讽刺打击留下的心理创伤,你狗日的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师姐说:“你快别撒娇了,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诗人说:“周末我要带孩子去看东方明珠,看外滩。下次你找个时间过来,我带你好好游游我们大上海,上海真是大啊!”
师姐笑道:“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像陈奂生上城?”
公司在造表,要发三万块钱的半年奖,诗人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他为此做了好几个消费计划:要带全家出去旅游,他们一家人还没有出去过;老婆想要一根铂金项链,这也是他兴头上答应过老婆的,老婆每次都拿这说事儿。
结果穷人命苦,钱还没打到卡上,父亲放牛时就摔断了腿住院,住院费五千。侄儿结婚,没钱送彩礼,大哥开口借两万,就这样两万五就铲没了。
不过他并不懊恼,现在他这个负债累累了半辈子的人终于也有资格做做债主了,他也想体验一下施舍者的感觉。他慷慨地四处借钱给别人,有一次借得全家只剩下二百元的生活费了,发工资的时间还有十天,只有找单位借钱。
诗人每天都在感受着上海的富丽堂皇带给他的惊喜。从他租住的小区到公司,要经过一个金鼎旋转餐厅,五星级的,夜晚金碧辉煌,如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他一直有个愿望,想上去看看消费有多贵。每次他的老乡或同学过来,他都要带他们绕路到金鼎附近转一圈,把它指给他们这些乡下人看,很骄傲。他还想什么时候让师姐也过来看看,他想和师姐分享他的上海,证明他有多爱她,他相信这辈子他最爱的女人就是师姐。
有天他无意中得知,他的同事,分行的副行长,竟然一连几天都在那个餐厅和朋友用餐,他就有些愤愤不平。直到有一次,行长让他去金鼎陪客,他才亲见了金鼎的奢华。在优雅的钢琴伴奏声中用餐,吃上万元的鲍鱼、鱼翅。他不会吃鲍鱼,看都没看过,还有阳澄湖大闸蟹,不知如何下手,还是行长亲自教他。他大开眼界,兴奋得忍不住躲在卫生间里给师姐打电话,绘声绘色地讲宴会的情景,酒桌上那些伟人的逸闻趣事,他这个乡下人吃饭时怎么出丑,钢琴伴奏如何优雅。回到餐桌上时,诗人还偷偷地把手机开着,让师姐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
散场后诗人问师姐:“听到钢琴声没有?”又说,“我每次到这种高档地方享受,都要想到你,等我提拔后,我也请你去吃鲍鱼。”
在旋转的金鼎餐厅消费之后,诗人更加愤愤不平了。一顿饭就上万元,这些狗日的过的真是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日子。现在消费概念和以前都完全不同了,汉语的有些习惯表达都得改改,比如一掷千金这个成语,就得改成一掷万金才能达到本身想要表达的效果,一掷千金的饭局他这个老贫农、新白领都能吃得起!
诗人想起父亲拖着重病的身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放牛,一头牛卖掉也就几千块钱,去放牛时还把腿摔骨折了,进医院倒贴了五千元的住院费,一想起就来气,父亲被他在电话里狠狠地臭骂了好多次。
老人固执得要命,你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做。在诗人还在读博的赤贫阶段,这样的小事情也发生过几次,父亲不顾身体虚弱非要下地干活,结果累倒了,母亲来电话告诉父亲累病了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就把母亲劈头盖脸地吵了一顿。
诗人后来又因陪客去了几次金鼎,竟有些失落。原来那些期待中的美好,只能仰望,就如幸福,不能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