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一听,兴奋得当天立即动身去了上海。他看地图找公交线路,这次想改坐地铁去公司,他还没坐过地铁。到了地铁站一看,站了一排的自动售票机,他不知道怎么买票,也不好意思问工作人员,怕别人笑话他是乡下人,只好在旁边观察别人的操作,跟着做。买了票进站时,站错了道,被拦住,还是工作人员过来帮忙才顺利通过,诗人闹了个大红脸。
上海真他妈的繁华呀!这次诗人有心情欣赏街景了,一路的摩天高楼,诗人脖子都仰酸了,想着回去后怎么跟师姐这个小城里的人吹嘘大上海的繁华。
面试时,诗人有些紧张,儒雅的董事长看上去跟他年纪差不多,跟他谈了很多诗文。原来董事长是书香门第出身,有很深的文学修养,从商后一直笔耕不止,文学就是他在商海硝烟中修身养性、调节身心的休闲方式。
诗人来时带了几首诗,他拿给董事长看,董事长很欣赏,当下就拍板了,说:“你下个月就可以来上班了。公司对高学历的人才,有十万元的安家费。当然,在上海这个高消费的地方,十万元的安家费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不过慢慢来,在我们这个黄金行业,钱不是问题。”
诗人从上海回来,赶忙四处打电话报告喜讯,但大家都有些担心,这种商业银行不稳定,又不是正式编制,说不定哪天就丢了饭碗。师姐也有顾虑,让诗人考虑好。但诗人说起上海就热血沸腾的,谁都拦不下他了。
连续下了一周的雨,师姐整天闷在屋子里赶论文,感觉整个人开始由内向外腐烂。午饭后雨停了,天还是脏兮兮的。从来没留意过蓝天白云的S城还有如此脏的云,像小孩子打翻了墨水瓶。校园里永远充满青春活力,运动场边的小路上,浓密的树荫下,荡漾着热情浪漫的西班牙舞曲,翻涌着一阵阵醉人的热浪。这个百年老校永远不老,永远都有年轻的生命在运动,在沸腾,一代代人老去了,一代代人长起来了,成为新的主人。新的热情的青春舞曲,新的激荡的情怀,在这里生生不息。
诗人约师姐去照毕业时需要的各种证照,顺便透透气。在靠近市监狱的小菜市口,也是诗人曾经租住过的地方,有家照相馆很便宜。肥胖却穿着紧身T恤的老板娘拿个老式的相机,在街边找了一堵光线好又光洁的墙做幕布,后面就是监狱的高墙和铁丝网,还有岗楼。
老板娘让诗人站过去,摆好POSE。诗人根据多年照相经验,知道自己眉头微蹙的样子很酷,一副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思想者形象。可那会儿光线太眩,诗人一蹙眉,连眼睛都蹙起来了。老板娘半蹲着身子对着诗人调焦,半天都对不准,晃得诗人表情都僵了。
老板娘说诗人表情太严肃,要他微笑,诗人咧咧嘴,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是微笑。师姐在旁边说笑话逗他笑,诗人直向师姐挥老拳赶她走。
诗人嘴角做着各种微调,然后粲然一笑,师姐浑身打了个冷噤,太瘆人了,师姐说:“怎么像魔鬼流露出天使的微笑?!”
诗人忍俊不禁,嘴全咧开了,打架打断了的门牙全部曝光,诗人正在这样爆笑时,闪光灯一亮,定格了,诗人一刹那间的本相就这么被定格在了监狱前面的一堵老灰墙上,像个初入狱还没经过改造的劳改犯。
诗人让老板娘重照,老板娘说就这张好,旁边还有人候着呢!果然一个胖大妇人牵着一个穿着奶黄色兜肚的卷毛吉娃娃狗,候在旁边。
诗人只好作罢,让出宝地,在旁边观望。没想到站到幕墙前照相的不是贵妇人,而是吉娃娃狗。老板娘俯下身子,给吉娃娃近距离地来了个标准照,吉娃娃很听话,看看贵妇人,又看看老板娘。贵妇人跟老板娘聊天说,照相是为了办养狗证,现在小狗也要身份证了。
诗人的相片,真是惨不忍睹:监狱、电网、哨岗、卫兵、围墙,一个劳改犯的混合着猥亵的狞笑,很有象征意味。诗人要撕,师姐从他手里抢出来一张,作为绝版珍藏,因与小狗同照,故取名为“小狗照”。
诗人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急着去上班。本来就毕业在即了,诗人的提前离去使分别又提前了大半个月。
师姐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几年的分分合合、相互折磨,对诗人竟有了类似亲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对厮守过岁月的夫妻。
每次都是诗人送师姐,每次诗人送走师姐后一个人回来,面对人去楼空后的城市和校园,都有说不出的感伤。“城市是一个人的城市!”诗人给师姐发消息说,“没有你的S城,对我来说就不是天堂了。”
诗人最怕的是毕业,以前每次假期的离别,还有盼头,可毕业这一次就不同了,送别之后,相聚是遥遥无期。
这次他抢着在师姐前面离去,带着对上海这个新天地和新生活的向往,潜意识里也是想把那个必须由他来承受的离别之痛缓释一下,转移一下。
出发前,诗人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来敲师姐的门,穿着师姐昨天刚给他买的衬衣和领带。领带打歪了,衬衣领子有个角还反卷在衣领里面。看到他的这一身行头,师姐打趣他说:“你怎么打扮都不像个文明人。”
诗人的气质中就没有那种儒雅的书生气。廖导曾公开表态说,他的男博士中就诗人一个不像读书人。他带诗人出去开会,别人开玩笑说他是带了个保镖。
师姐问诗人报到手续都准备好了没有,让他再检查一遍。师姐用这些琐事打岔,想尽量冲淡离愁别绪。
诗人这个没出息的,眼泪花花的,师姐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为掩饰情绪,师姐自顾去把诗人的三个包重新整理成两个,担心他路上不好提。诗人把她拽过来,拥在怀里。
诗人说:“等你离校时我请假回来送你。”
师姐说好。
诗人说:“每次都是你先走,这次把你留在后面,我不放心,到时你的行李怎么办?万一我请不了假,谁来送你?”
师姐说:“我已经联系到了一家宅急送公司,他们上门服务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时间不多了,诗人松开师姐,提起行李要走,师姐说:“你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诗人问:“什么事?”
师姐说:“你还没有把我抱起来。”
诗人放下行李,半蹲下身子,把师姐高高抱起,快顶到头顶的电扇了。
师姐眼热心酸,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用了很大的劲把自己那张脸在空中收拾干净了,才从诗人身上滑落下来。
这最后一个分别仪式为诗人和师姐之间的S城之恋画上了一个句号,剩下的就该各奔东西了。
火车站里永远是喧嚣的人群,永远是纷乱的心情。才到候车厅门口,师姐就被拦住了,没票进不去。诗人给检票员说好话,人家根本不听,叫师姐去买张站台票。师姐看看卖站台票的窗口,排着长队,等买到票,诗人的火车也该开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又是比预想的要来得早。
师姐说:“就此别过吧!”
诗人把行李放在地上,隔着一道护栏,拉住师姐的手,眼泪汪汪的。
师姐打趣他说:“表情别这么凝重,又不是生离死别,上海这么近,一天就可以打个来回的。”
诗人说:“我报到后如果没事,就回来找你。”
广播里在喊检票进站了,师姐把手从诗人手里抽出来,赶他快进站。诗人从地上提起行李,又过来捏了捏师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朝进站的方向去了。
师姐紧盯着诗人的身影,生怕在人头攒动中把诗人给盯落下了。诗人在拐弯处回身朝师姐挥挥手,进去了。
师姐急忙回身,想找个地方把憋在肚子里的眼泪痛痛快快地倒出来,她憋坏了。还没挪步,却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喊叫,回头看见诗人又从里面朝她跑过来,看到她,就像是走失的孩子看见妈。广播在催促乘客进站,她喊他回去,几乎是朝他吼,不等他走开,她掉头就跑了。
这戏剧性的一幕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眼光。
师姐不知道坐哪路车回去,每次都是跟着诗人,不用她操心。她正茫然,诗人的电话打过来了,叮嘱她坐2路或7路车回去,还不放心,又说:“干脆你打个的吧,我怕你会坐过站。”
师姐在电话里嗯了几声,那边没话,也没挂电话,一会儿听到电话里火车进站的轰隆声,诗人说:“我上车了。”
两个人来,一个人回去,对师姐来说,这是第一次。整个校园都空了,师姐走在河边的情人路上,在靠近学校食堂的那棵缀满花朵的果树下站立片刻,感觉恍如隔世。师姐无数次在这个地方等待诗人,诗人的身影总是从北桥头那边最浓密的那棵柳树底下冒出来,朝她跑步过来,边跑还边忙着打电话,或发手机短信,日理万机的样子,她好多次都想把他的手机扔到河里。
护城河上那座横穿大半个校园的桥,她就是不看,也能感觉到它微弓的背脊那一道如彩虹般温柔的弧线,她常坐在诗人的电瓶车后座上,任诗人费力地驮她驶上桥中间,在呼啸的风声中放手俯冲下去。
几年来的过往齐聚心头,如万马奔腾。
篮球场依然是昼夜不停的篮球声,开水房的老头锁上门骑着自行车下班了。临到期末,教室里上自习的人满了,花前月下的少了。进屋,开灯,才发现诗人的眼镜掉到她屋里了。小摊上五元一副的眼镜,诗人看便宜,一口气买了五副,他平均一个月要掉一副的。
打开电脑,什么都不想做,听歌。师姐这才想起,就在一年前,在毕业相对还比较遥远的时候,她跟诗人说过的话:等毕业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她要为他唱一首张学友的《祝福》。而真正到了毕业,大家各自烦乱着,心情动荡,哪还有心思为彼此祝福。
《祝福》音乐响起的时候,师姐把音量调到最大,整个天地都充斥着祝福的声音,头顶大片大片湛蓝的时光,如动人的音符,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