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穆旦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生于天津。中国现代着名诗人、翻译家。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并留校任教。1948年留学美国芝加哥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执教于南开大学。穆旦早期的诗歌创作始于天津南开中学读高中时。20世纪40年代前,受英国浪漫派现代诗风的影响较大。后来在浪漫主义中融合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因素,成为现代“九叶诗派”的一面旗帜。20世纪40年代的诗作多收入《穆旦诗集》。20世纪50年代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工作,译有普希金、拜伦、雪莱、济慈等人的诗作,在译坛享有盛名。今人编有《穆旦诗文集》。
赞美[1]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选自《穆旦诗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注释】
[1]本诗写于1941年12月,收入诗集《旗》。
【作品讲析】
《赞美》一诗作于抗日战争时期,作者在诗中诉说着我们民族的灾难和广大人民的艰辛,热情讴歌了中华儿女的坚忍不拔、舍身报国的精神。诗人在深切感受时代灾难的同时,也看到了人民的觉醒,并由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对处于苦难中的祖国以及奋起中的人民,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在诗中,作者对现实的关注、对未来的期望、对历史的反思、对人生的索求,交织在一起,情感既忧郁、沉痛,又凝重、激昂。
诗作以第一人称“我”为抒情主人公,既表达了作者个体的感受,也涵盖了所有忧国忧民的炎黄子孙的心声。“我”的赞美,具有群体性意愿的特点。
全诗由四节组成。第一节用密集的意象(山峦、河流、草原、村庄、鸡鸣、狗吠、野草、干风等等)来描绘祖国,传达出对祖国与人民的热爱之情。作者并不回避苦难与贫穷,他用“佝偻”来形容人民,说他们生活在“耻辱里”,但是,作者仍然要以自己像受苦人民一样的“带血的手”来“拥抱”人民。
第二、三两节集中刻画了一个“农夫”的形象;这个农夫,实际上是广大劳苦民众的典型,是灾难中的中华民族的象征。“他”的身上压着“希望和失望”,在国难当头时,他“放下了古代的锄头”,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穆旦这样写“农夫”的艰辛、苦难、坚忍与觉醒,直至舍身殉难,正是对伟大的民族精神的“赞美”。
第四节是作者的自我剖析:他在“踟蹰”,为严酷的现实,更为“耻辱的历史”;但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等待的结果只能是“无言的痛苦”,唯有像“农夫”那样奋起,祖国才能够获得新生。这一节的最后两句重复“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不仅与诗的前三节的结尾呼应,更突出了作者对民族崛起的强烈呼唤与坚定信心。
全诗情感的节奏有张有弛,韵律感很强,尤其是最后两句重复诗句的强调,充分抒发了诗人情感达到高潮时的情绪,是整首诗的“诗眼”所在。
【思考与练习】
一、本诗表现了作者怎样复杂的内心感情?这些复杂的情感又怎样构成了“一个民族”已经站起来的庄严宣告?
二、试析本诗中的农民形象的塑造。
三、此诗与舒婷的《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作于1979年)都写了中华民族和祖国的命运,但作者处于两个不同的时代,诗中的形象和情感有何异同之处?
(四十四)戴望舒
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县人,原名戴朝安,中国现代着名诗人。1923年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同施蛰存、杜衡等人创办《璎珞》旬刊,译魏尔伦的诗。1925年入上海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开始受到法国象征派的影响。1932年后留学法国、西班牙。1938年赴香港,主编《星岛日报》副刊。1941年底香港沦陷,被日军以抗日罪名下狱,次年春被营救出狱。抗战胜利后回上海教书。1949年6月以后戴望舒在北京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从事编译工作,1950年因病逝世。诗集有《我底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和《灾难的岁月》。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1]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2];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3]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原载《灾难的岁月》,星群出版社,1948年)
【注释】
[1]荇藻: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略呈圆形,浮在水面,根生水底,夏天开黄花;结椭圆形蒴果,全草可入药。
[2]蓬蒿:又称“茼蒿”。菊科。一二年生草本,高达1米。茎直立,柔软。叶倒卵形。
花黄色或白色。原产中国,南北各地都有栽培。嫩茎叶有香气,可作蔬菜。
[3]蝼蚁:蝼蛄和蚂蚁,用来代表微小的生物,比喻力量薄弱或地位低微的人。
【作品讲析】
1941年12月15日,香港英国当局向日本侵略军投降。日军占领香港后,大肆搜捕抗日分子。1942年春,戴望舒也被日本宪兵逮捕入狱。在狱中,他受尽酷刑的折磨,但他并没有屈服。在牢狱里他写了几首诗,《我用残损的手掌》就是其中的一首。
据冯亦代(散文家、文学翻译家)回忆:“我昔日和他在薄扶林道散步时,他几次谈到中国的疆土,犹如一张树叶,可惜缺了一块,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一张完整的树叶。如今他以《我用残损的手掌》为题,显然以这手掌比喻他对祖国的思念,也直指他死里逃生的心声。(选自《香港文学》1985年2月号)
这首诗,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表现对祖国命运的深切关注:虽然自己的手掌已经“残损”,却仍然要摸索祖国“广大的土地”,触到的只是“血和灰”,从而感觉到祖国笼罩在苦难深重的“阴暗”之中。第二部分写诗人的手终于摸到了“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没有为侵略者所蹂躏的解放区,诗人对这块象征着“永恒的中国”的土地,发出了深情赞美。
从感情色彩上说,前半部分是消极的、冷色调的,后半部分是积极的、暖色调的。前后两部分形成明显的对比。对比手法的运用,使作者的感情倾向更加鲜明,表现出他对解放区的深情向往,对祖国光明未来的热切盼望。
《我用残损的手掌》在想像中展开诗的内容,在想像中,诗人的手掌抚过了广大的国土。先是沦陷区的家乡,继而从祖国疆域的北部一直到最南端,最终停留在解放区。对祖国大地上每一处特征性景物的概括,作者突出的是“手掌”的触觉作用(同时也有视觉、嗅觉、味觉等感觉器官的作用),如“微凉”、“冷”、“滑出”、“细”、“软”、“蘸”等等。这样,就把较广泛的描写对象相对集中起来,使之贯穿在“手掌的感受”这一条线索上。
另外,这首诗有着较为特别的押韵方式。有时是四行诗句押一个韵,有时是两行押一个韵。例如从第5行开始,押韵的字依次是“乡──幛──芳──凉”“骨──出”“草──蒿”“悴──水”“山──暗”“抚──乳”“掌──望”“活──国”。这样灵活的押韵方式,既体现了现代诗形式的自由,又使全诗有着相对协调一致的节奏。
【思考与练习】
一、这首诗前后两部分的感情色彩和描写手法明显不同,请结合原诗具体分析。
二、这首诗描写的对象很多,而我们读起来却不觉芜杂,请分析原因之所在。
三、《我用残损的手掌》中的“残损的手掌”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