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云）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来。（末云）小姐心儿里艰难。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乃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36]，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37]（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38]，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39]，比司马青衫更湿[40]。伯劳东去燕西飞[41]，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42]，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43]。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淬。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44]。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草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帷里，昨日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45]。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46]，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47]。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48]！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49]，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小姐放心，小生就此拜辞。（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50]。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51]。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52]？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注释】
[1]长老：这里指普救寺的法本长老。开：元杂剧术语，即开始说话的意思。
[2]长亭：古代设置在驿路上供行人休息的亭舍，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故称“十里长亭”，饯别送行常至长亭。
[3]上朝取应：到京城应试。
[4]碧云天，黄花地：出自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
[5]霜林醉：形容枫叶经霜变红，如同人醉后脸红一样。霜林：枫林。
[6]玉骢(cōng)：原指青白色的骏马，这里代指马。
[7]倩：请。
[8]迍迍(zhūn)：行动迟缓的样子。
[9]却告二句：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又开始了别离之愁。却：通“恰”。破题儿：唐宋文人称诗赋起首点破题意的几句为破题，引申为事情的开端。明清小说中常有“破题儿第一遭”的说法，有“头一次”的含义。
[10]靥(yè)儿：原指脸上的酒窝，这里指妇女妆扮面部的一种首饰。
[11]索：须。
[12]也么哥：曲中衬字，相当于现代汉语“呀呼咳”之类的语气词。
[13]辱没：玷辱，使不光彩。
[14]争揣：博取，夺得。
[15]拾芥：比喻轻而易举，言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芥：小草。
[16]洁：元代俗称和尚为洁郎，省称为洁。这里指法本长老。
[17]衰草萋迷：犹言枯草遍地。萋迷：草茂盛貌。
[18]斜签着坐地：指张生侧身直腰坐在凳子边沿，是表示谦恭的坐姿。签：插。
[19]死临侵地：死：此处是副词，言极憔悴。临侵：指憔悴乏力的样子。
[20]阁泪：含泪。
[21]推：这里是假作之意。
[22]奈：无奈。时间：眼前，现时。
[23]谂(shěn)知：熟知，深知。
[24]妻荣夫贵：此句可与上文“你与俺崔相国作女婿”联读。俗云：夫荣妻贵；莺莺既是相国小姐，已具身份，那么张生无须上京博取功名，亦可凭借相国女婿身份取得富贵。这里暗含埋怨老夫人之意。
[25]就里：内中的实情。
[26]玉醅(pēi)：美酒。
[27]白泠泠(líng)：这里形容清淡寡味。
[28]怕不待要：难道不要。
[29]蜗角虚名：微不足道的名誉。蜗角：作细微解。
[30]蝇头微利：极细微的利益。
[31]一递一声：一声接一声。指莺莺与张生两人不断地叹息。递：接连不断。
[32]辆起车儿：套上车子。辆：驾或套之意。
[33]登科录：科举考试的录取名册。
[34]经忏：指佛经。礼：这里作诵习解。
[35]春雷第一声：指科举考试夺魁的捷报。
[36]口占：随口吟出。
[37]弃掷四句：出自唐元稹《会真记》传奇，是莺莺婉拒张生之语。这里借来写莺莺告诫张生不要变心。张生以为莺莺在试探他是否会以当初之情去改爱京师“眼前人”，所以急切分辩道“小姐之意差矣”。
[38]赓(gēng)：接续。
[39]红泪：悲别之泪。《拾遗记》载，魏文帝时，薛灵芸被选入宫，别父母，“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40]司马青衫：白居易《琵琶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此处用此典，言别离之凄苦。
[41]伯劳句：比喻离散。乐府诗《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牵牛)织女时相见。”伯劳：鸟名。
[42]趁程途：赶路程。
[43]保揣：保重。
[44]三峰华岳：谓华山莲花峰、毛女峰、松桧峰。
[45]阁不住：禁守不起。这里作忍不住解。
[46]文齐福不齐：文才够格而时运不济。意即考不中。
[47]停妻再娶妻：封建社会有停妻再娶条例，士人金榜提名后尤多再婚权贵之行，莺莺故有此说。
[48]一春鱼雁无消息：即一去没有消息。语出秦观《鹧鸪天》：“一春鱼鸟无消息。”
[49]青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是西王母送信的使者。
[50]霭：云气。
[51]四周二句：马致远《寿阳曲》：“四周山一竿残照里。”一鞭残照：落日距离山峰只有一鞭之长。
[52]这些大小车儿：这么点大的小车儿。
【作品讲析】
《西厢记》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故事题材来源于唐元稹的传奇《会真记》（又名《莺莺传》），金代董解元把它改为《西厢记诸宫调》（俗称《董西厢》），全文长达五万字，使这一古老的爱情故事，以新的思想和艺术，确定了新的格局，成为王实甫创作杂剧《西厢记》的基础。
《西厢记》以五本二十折（每本都有“楔子”）的规模打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的通例，也突破了一人主唱的通例。剧情写张君瑞与崔莺莺在普救寺一见钟情，却因礼教的阻隔无法亲近。恰值叛将孙飞虎率兵围寺，索取莺莺；张生在老夫人亲口许婚后，依靠友人白马将军杜确的帮助，解除危难。不料老夫人却食言赖婚，致使张生相思成病。在红娘的帮助下，莺莺经历了艰难的思想斗争，终于冲破礼教的束缚，与张生自由结合。但是老夫人却以门第为由，强迫张生上京应试。最后张生中了状元，实现了与莺莺团聚的夙愿。作品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特别是封建婚姻制度、门阀观念的批判，富有强烈的反封建的思想。
《西厢记》的艺术成就，突出表现在丰满的人物形象和优美的戏曲语言两个方面。人物形象中尤为崔莺莺的刻画最为成功。她个性鲜明，形象栩栩如生，作者写她内心错综复杂的矛盾：“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一代与礼教的激烈冲突，表现了灵魂觉醒的真实过程。作品充分、细致地表现了莺莺性格的复杂性，这一形象才具有了真实感人的艺术魅力。红娘的形象刻画也很成功。她聪明机智，充满正义感，她是一个地位卑贱的丫鬟，但却在崔、张的爱情中发挥不寻常的作用。作品细腻地写出了她的坚定、勇敢以及胜利的喜悦，也写出了她的恐惧、怨愤以及蒙受委屈时的痛苦，她的形象可信而又令人可敬。
《西厢记》的语言也一向受到称赞。明人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说：“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体，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的确，《西厢记》文辞华美生动，极具诗情画意，它把典雅的文学语言与白描性的白话口语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既文采华丽，又朴实淡雅的风格。
这一场戏是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中的第三折，是脍炙人口的“长亭送别”。迫于老夫人的胁迫，张生只好上京猎取功名，他和莺莺又面临着再聚难期的分别。莺莺送别张生，百感交集，难舍难分。在长亭之上，她表白心迹，“但得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流露出对爱情的珍惜，对功名的轻视，也是她叛逆精神的集中体现。这一折也是一出优美的诗剧，【正宫端正好】的唱词，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到一个情景交融的诗的意境里，其中的暮秋景物既是背景，又渗透着主人公的别泪和离愁。剧作家运用景物衬托人物心情，营造出浓重的环境氛围，同时通过细致的人物心理描写以及巧妙熔铸古典诗词，加强曲词的艺术感染力，堪称古代戏曲中的典范之笔。
【辑评】
王世贞《曲藻》：“北曲故当以《西厢记》压卷。”
张琦《衡曲麝谭》：“今丽曲之最胜者，以王实甫《西厢记》压卷。”
李渔《闲情偶寄》：“吾于古曲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
【思考与练习】
一、简述《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的语言特色。
二、《西厢记》是怎样刻画崔莺莺叛逆性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