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在卜官身后的人丛中又转出两名卜官。其中一人走近侃畸,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另一人却直奔霍去病而来。霍去病打量了一眼向自己走来的这名卜官,此人二十五六岁上下,面如润玉,光洁无须,颧骨微突,顾盼间眼中灵光跳动。霍去病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怎么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切近霍去病身侧,此人用极低的声音在霍去病耳边说道:“霍爷,请恕我等无礼!”然后向冯良材也是微一点头,转向侃畸等人,高声说道:“诸位!在下太祝令属官栾大,刚才发生的小小不快,希望诸位能允许在下略作解释!”冯良材见此,收回长剑踏上数步,站在霍去病的身后。霍去病听到栾大之名,脑海里蓦然间浮现出一张五颜六色的面孔,难怪觉得面熟,原来他就是那天为自己招魂的巫神。自己没能认出他来,是因为他压根就没见过此人真正的面目,而之所以能记得他的名字,跟他当时那张面孔也不无关系。霍去病扫了眼众卜官,只见侃畸眉头微皱,显然对栾大越俎代庖的说法有些不满,但看那名在他耳边低语的卜官望着自己对他说了些什么,一瞬间,侃畸面上的血色尽褪,苍白的有些怕人。霍去病冲着他微微一笑,显然那个人是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看到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侃畸变成这付摸样,霍去病由衷的感受到身份所带来的优越感。
“适才侃令丞与日者司马无量对阵,本已略占上风。怎奈这位小姐受看客冲撞,不留神打翻了护法的七巧琉璃塔,致使侃令丞失手落败。当然,我们太祝府完全没有想要责难这位小姐的意思,只是亵慢法器难免身遭劫厄,侃令丞想请这位小姐回府,本意是想为她去劫辟邪,可能言语之中有了什么误会之处,以致动手伤人。个中情由,还请诸位见谅!”看着围观百姓不少人点头作恍然之状,霍去病不禁暗暗佩服这个栾大的口才。侃畸的本事未必胜的过那个什么司马无量,迁怒于人大有泄愤的意思,而且这个女子容貌姣好,侃畸的心中未必没有旁的企图。如今被他这么一说,不仅遮掩了侃畸的无能,还把他强掳民女的恶行变成了善行。正思忖间,身后冯良材踏上一步,在他耳旁低语道:“那司马无量是文帝年间大日者司马季主的后人,要说侃畸有本事与他比肩,真是打死我也不能相信!”
霍去病听他们提到日者,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据前言后语,似乎是一种职业,而且与卜筮有关。当下点了点头,不理栾大接着要说的话,高声道:“那就好了,幸好鄙人对卜筮之术也小有心得,这去劫辟邪的事嘛,就不麻烦令丞大人了!”“也......也好!”侃畸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紧张所致,口齿已经无法流利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请......请见......谅!”栾大在旁微微一笑,又走近霍去病低声道:“霍爷金枝玉叶,此刻隐匿身份与他们理论,如被这帮猪狗之徒伤损,未免有所不值。栾大强自出头,还请见谅!霍爷保重,栾大告退。”霍去病向他点头示意,心中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指着那对男女,回头对身后的冯良材和怀蕊道:“过去帮帮他们!”
在众祝人与属官的哄攘下,围观者渐渐的散去,那对青年男女在冯良材与怀蕊的携护下走了过来。“恩公!”青年躬身施礼,霍去病忙伸手阻住,说道:“你身上多有不便,这些客套就免了吧!”女子也屈身致福,说道:“恩公仗义直言,使小女子免受歹人ling辱,大恩不敢言谢,惟有希图后报!”霍去病赶忙客套了两句,随后语中微带诧异的问道:“小姐这般说法,看来竟是不相信什么秽法遭厄的说法了?”霍去病知道汉代巫卜横行,寻常百姓多少会采信一些。“啊,家祖善断灾异,而小女子耳濡目染,也就见怪不怪了!”女子回道。难怪呢!霍去病心道,原来是家学渊源。当下也不多问,对他二人道:“你二人这就早些回家吧!那些太祝府的人应该不会再来骚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且慢!”青年伸手拦住霍去病,说道:“在下身受大恩,不敢说有所回报,至少在下朝夕祷祝,也该知道是在为哪位祈福!”霍去病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见他面容俊朗,身材高挑,也是一表人才,便道:“这位仁兄看仪态神情似乎也是世家子弟,不知在下猜得可对?”青年拱手道:“既然承恩公见问,在下也就不隐瞒了。在下苏武苏子卿,在郎中令属下任期门郎。恩公......”刚才他心急慌乱,一直没有在意霍去病的样貌,加之他二人间有段距离,霍去病又是寻常装束,所以苏武并没有认出霍去病来。此刻两人切近,苏武的心态也有所回复,几句话间便把他认了出来。“啊--!骠骑将军!”苏武虽然吃了一惊,但他可没想到霍去病比他惊讶的更甚。霍去病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位持节匈奴十九年,矢志不改的绝代大忠臣,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苏武不知骠骑将军驾临,望乞恕罪!”霍去病瞥了眼旁边的少女,只见她衣袖掩口,眼睛瞪得大大的,也感觉不出是畏惧还是惊喜。“我都说了免了,苏兄就不要拘泥了。”苏武后退了一步,躬身道:“大司马如此称呼可折杀苏武了,大司马还请直呼苏武的名字吧!”霍去病见他语示谦卑,但眉目间却毫无恭谨的意思,看来跟自己好象还有什么成见。
“那好!我就不勉强了。”霍去病见这里也不是叙话的地方,不便耽搁过久,也就不再跟苏武多说什么了。“你身上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吧?如若无妨,我们......”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少女突然向自己身后跑去,他回头看去,见身后来了两人。其中一人已经七八十岁的年纪,手拄藤木节杖,头发胡须尽皆花白,方头阔面,额间眼角堆满了皱纹。另一人在一侧搀扶着老者,也已届天命之年,头发已花白大半,身材比老者略矮,两人年纪相差近半,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年轻的精神远不如老者。看到少女奔至,老者张开怀抱将少女迎入怀中,霍去病在远处观望,见少女在老者耳边喃喃而语,不时的还向自己瞥上几眼。“骠骑将军!”苏武拱手道:“请恕卑职少陪。董公那边如果大人不愿相见,苏武可以代为解释!”说完忍痛露出笑颜,向老者迎去。
霍去病被他说的一愣,回头望着冯良材问道:“他说什么呢?你听明白了?”冯良材被他问的也是一愣,试探着问道:“霍爷不会是连董老夫子也不记得了吧?”霍去病迷茫的摇了摇头,什么董老夫子?怎么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冯良材长长的叹了口气,指着老者对霍去病说道:“霍爷!这位就是在本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董仲舒啊!这样的人,霍爷怎么能忘记了呢!”霍去病在心中苦笑了一声,自己哪里是忘记了,压根就从没认识过。听苏武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自己一定是曾与董仲舒有过什么不快,以霍去病少年得志的心态来说,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霍去病对儒家学说所知甚少,所以直到冯良材说出名字,他才能够想起来。虽然所学各异,但是面对这位当代大儒,霍去病再不想见也不得不过去参谒一下。毕竟,从始皇帝手中延续下来的法家治国的国策,是被他一手推翻了的。霍去病领着冯良材与怀蕊也随在苏武之后,向董仲舒走去。
看到霍去病一行走近,董仲舒顿了顿手中木杖,叫了声:“霍将军!”霍去病急忙拱手施礼,口中道:“去病有礼了!去病慢怠,还要请董公勿怪!”董仲舒虽已八十三高龄,老态龙钟,但吐气开声不带一丝颤音,音色饱满不让少年。他手中藤杖为武帝所赐,恩准百官不礼,与汉制丞相的“礼绝百官”差相伯仲。董仲舒眯起眼睛看了霍去病半晌,这才说道:“今日之事,老朽可要多谢将军了!保淑蛾之清白,全老朽之圭誉,即令仲舒九泉之下,仍感念盛德!”看到霍去病张口欲说话,董仲舒摆了摆手,截断道:“将军一切休提,前事种种咱们就此揭过,老朽这还是要欠着将军一个人情!”霍去病微微一笑,说道:“董公这话就生分了!去病闲暇之余,举手之劳,董公不必记挂在心。去病年轻,以后还少不得要向您老请益!”董仲舒与身旁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霍去病看到了其间所包含的惊异之色,心说,可能这些话,以前那个霍去病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中年人轻咳了一声,说道:“霍将军。您应该知道,司马谈职掌治史,一向秉笔直书。即使今日您与董师捐弃前嫌,司马谈也无可能于史志中多加半句美言!”还未等霍去病辩解,却见董淑蛾轻轻扯着司马谈的衣袖,似乎不太高兴的说道:“太史公,您可把霍将军看得小了!霍将军功业彪炳,尽人皆知,怎会在意您在竹简上写些什么?”几句话,霍去病已经知道这位司马谈是当朝太史了,他职分低微,难怪自己在朝堂上不曾留意。当下冲着董淑蛾微微一笑,示以谢意,接着说道:“司马大人,去病碌碌也好,勋著也好,您看我什么时候在意过他人訾议?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董淑蛾和怀蕊听到他的这番话,面上不禁露出崇敬的神情,而冯良材却低着头,不知在思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