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承诺让这些太太心动了,她们便默不做声了。她们又把料子拿起来,重新察看,这时她们觉得有人碰到她们的肩膀,这是居巴尔夫人,她在这个店里悠闲地散步了一个钟头,望着堆积的华丽商品饱了眼福,但是连一米的印花布也没买。于是又来了一场热闹的谈话。
“哦!是您吗?”
“是的,是我呀,但可真是拥挤。”
“可不是吗?这么多的人,简直没法转身……您到过东方厅吗?”
“真吸引人!”
“天哪!真成功啊!……不要走,我们一起上去吧。”
“不啦,谢谢,我刚刚下来。”
雨丹等待着,笑里隐藏着他的不耐烦,嘴角上始终显露着微笑。她们要长时间把他留在那里吗?这些女人真不客气,就像是她们从他的口袋里抢走了他的钱。最后居巴尔夫人走开了,继续她的缓慢的散步,表现一种非常高兴的神情,围着华美的丝绸展览闲逛。
“我要是您的话,我就买一件现成的大衣,”戴佛日夫人又重新说到“巴黎幸福”,“价钱也并不贵。”
“这话一点也不假,又包括了做工和其之琐碎东西,”玛尔蒂夫人悄悄说。“再说,也可以多挑选挑选。”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戴佛日夫人站在雨丹面前又说:
“我们想到时装部去。”
他被怔住了,这样的失败,他很少见。怎么!这个褐色头发的女人任何东西都不买!他的嗅觉不灵了吗?他撇掉了玛尔蒂夫人,向昂丽叶特进攻,拿她来试一试,他这个优秀售货员的才干。
“您,夫人,难道不想看看我们的缎子、丝绒吗?……我们有一些特别便宜的东西。”
“谢谢,下一次再说吧,”她不动声色地说,正如她刚才不搭理米敖一样,也不去理睬他。
雨丹只好拿起玛尔蒂夫人的物品,走在这几个女人的前面,领她们到时装部去。可是他还得忍痛目睹了罗比诺顺利地卖了好多绸子给布塔莱尔夫人。确实,他的鼻子不好使了,他连二十生丁都将捞不到手。在他那端正可亲的态度下面,隐藏着一个男人被人抢了、被人吞了的愤怒。
“在二楼上,太太们,”他说,仍然没有停止微笑。
走到楼梯口去已经是件很困难的事了。密密层层的一大群头颅在走廊下面滚动着,像是泛滥的河水向着大厅中间弥漫。一场生意的竞争达到了高潮,成群的女人任凭售货员们的摆布,变仿佛急匆匆竞赛似地把她们一个个地传递着。午后令人可怕的拥挤的时间来到了,这时这个机器发出高度热力带动女顾客们像跳舞似的,从她们的血肉里吸取她们的金钱。丝绸部里尤其发散着如醉如狂的气息,“巴黎幸福”招来了如此众多的人,以致有好几分钟,雨丹都迈不开腿;昂丽叶特,呼吸急促,抬起眼睛,看见慕雷站在楼梯顶上,他整天在那块地方踱来踱去,从那里他观望着这场胜利。她微笑着,希望他下来把她救出去。但是他从混杂的人群里辨认不出她来,他还在陪着瓦拉敖斯,专心致志地把店里的情形指给他看,脸上泛出胜利的光辉。眼前内部的动荡远远高于外面的嘈杂声;人们已经听不见马车的辚辚声,也听不见关车门的响声;除了这一片叽叽喳喳闹市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另外只有庞大的巴黎的感觉,它仿佛在无限量地供应着女买主。在停滞的空气里,暖气设备的令人窒息的热气,把布料的气味都变成温暖的了,骚乱的声音愈来越大,发出各种的声响,脚步于地摩擦的声响继续不断,在各柜台的四周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争先恐后挤上来的钱袋围攻着收银台,金子在镶铜的台边上丁当响,转动的笼子装着包裹一刻不停地滑进那张着大嘴的地下室里去。在细粉似的尘埃下方,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了,人们已经看不出各部门的界限:那边,零星杂货部里挤满了人;再远一点,麻布部里有一角阳光从圣奥古斯丹新街的橱窗里射进来,像是一支金箭插在雪地里;这边,在手套部和毛织品部,堆积如山的帽子和发髻挡住了这家店铺的远景。就连人们的衣着都看不见了,只是浮现着插羽毛和系丝带的帽子;有几顶男人的帽子呈现出一些黑点,同时,疲倦而又燥热的女人的苍白肤色,罩上了如山茶花一般透明的色彩。最后,幸亏有雨丹强有力的胳膊肘,终于给这几个女人打开了一条路,带领她们往前走。可是等到走上了楼梯的时候,昂丽叶特再也找不到慕雷了,他为了使瓦拉敖斯的惶惑达到顶点,而且为了他本人有一种肉体的要求,要融入到这种成功的沐浴里去,他便领着瓦拉敖斯投进燥热的人群里。他甜美得停止了呼吸,他的四肢跟所有的顾客摩擦着仿佛是一阵漫长的爱抚。
“太太们,左边走,”雨丹说,虽然他的怒气日趋增长,而他的声音还是有亲和力的。
楼上也非常的拥挤。就连一贯冷清的室内装饰部都受了侵袭。披肩部、皮货部、内衣部,都挤满了人。当这几位太太穿过花边部的时候,她们彼此又再一次遇见了对方。德·勃夫夫人同她的女儿勃郎施正在那里,两个人全被杜洛施拿给她们看的货物挡得见不着人影。雨丹手里拿着包裹,又得停下来。
“您好啊!……就刚才您还出现在我大脑里呢。”
“我也在找您哩。但是,在如此拥挤的人堆里找个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太壮观了,不是吗?”
“眼都花啦,亲爱的。我们都站不稳了。”
“您买了哪些东西啊?”
“啊!没有,我们只是随便逛逛。坐下来可以歇一歇。”
事实上,德·勃夫夫人所带的钱只够坐车用的,可是为了享受欣赏与抚摸的快乐,偏偏叫人把各种花边全部都取出来。她已经看出杜洛施是一个初试身手的售货员,是一个行动迟缓的笨家伙,他不敢抗拒太太小姐们的任性;她利用着他那种手忙脚乱的亲切,耽搁了他半个多钟头,总是向他要新的货品。柜台上的花边已经放得不能再放了,她把手伸进高高堆起的镂空花边、马林花边、瓦郎西恩花边、善替依花边里去,心里的欲望使手指发抖,一种肉欲的快感使脸色一点点变红;同时在她身边的勃郎施,也受到同样欲望的刺激,面容十分苍白,血肉饱满着而且松软。
谈话还在继续进行,雨丹在静候她们尽情的谈笑,真想抽她们。
“啊!”玛尔蒂夫人说,“您原来是在找跟我同样的领带和面纱啊。”
说的没错儿,自从上星期六以来,德·勃夫夫人就受着玛尔蒂夫人的花边的苦恼,而她丈夫给她的经济约束又不允许她购买这些东西,她便禁不住一种欲望,至少要亲手来摸摸它们。她的脸有点红了,她说勃郎施要察视下西班牙产的花边领带。然后她又说:
“你们是到时装部去吧……好的!呆会儿见。你们要到东方厅去吗?”
“就这么着,在东方厅里……太棒了!”
在到处堆积廉价的绣花和滚条花边中间,她们兴高采烈地分手了。自幸有了主顾的杜洛施,又开始把纸板盒子倾倒一空,摊在这母女的面前。这时稽查员茹夫,透着军人气派,挂着勋章,在沿着柜台拥挤的人群中间,踱来踱去,监视着这些珍贵而细小的商品,这些东西是非常容易藏进袖口里去的。他走过德·勃夫夫人背后的时候,看见她的手腕子伸进了堆积如山的花边里去,便是一惊,他的眼睛匆忙忙注视着她那双火热的手。
“往右边走,太太们,”雨丹说,他又在继续前进。
他已经难以自控了。他在底下错过了一次买卖还不够吗?现在在店里每转一个弯儿她们还要叫他等!在他的焦躁的心情下,他尤其带有原料品各部对于制成品各部的仇视,他们一直在斗争,互相争夺顾客,相互抢走对方的佣金和奖金。每当有一位太太在看过了琥珀绸也许是织绢以后,一定要买一件大衣,他们不得不带着她去时装部的时候,丝绸部比毛织品部更为气愤。
“瓦冬小姐!”当雨丹终于到了柜台里,便低声怒吼道。可是她正在闷头招待客人,没有听见他的话,径直走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人,一连串的人间间断断地走过去,从花边部的门口走进来,从对面的内衣部走出去;同时在里面,有一些顾客在镜子前面弯着腰试穿衣服。红色的毡毯减少了脚步的响声,底层间遥远的喧嚣声音听不见了,变成一片静静的瑟瑟声,这一间厅房的暖热的气息,由于有这一大堆女人,显得更无生气了。
“普瑞内尔小姐!”雨丹嘶声道。
可是对方依旧没有理睬,雨丹怕别人听见,便从牙缝里冒了一句:
“这群骚货!”
他是有点讨厌她们的,为了把女顾客带给她们,爬上楼梯,他的两条腿都累断了,他恼怒,指责她们是从他的腰包里夺走了一笔收益。他们在暗中较劲,那些姑娘也同样在猛烈地竞争;而且她们整天的站着,肉体都僵硬了,在这样一贯的疲劳中,便没有了男女差别,面前除了由火热的生意竞争所引发的利益冲突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这里没有人吗?”雨丹这样问了。
可是他望到了黛妮丝。整个早晨,人们专叫她整理东西,只把几次没诚意的买卖交给她做,而她一次也没成功。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专心清理桌子上的大堆衣服,他便跑过去找她。
“听我说!小姐,这几位太太在等着哩,你来为她们服务吧。”
他赶紧把玛尔蒂夫人的东西转交到她的手里,他拿着这些东西都快累死了。他又现出了微笑,在这种微笑里含有一个老手秘密的恶作剧,他能够想到,他是给这几个女人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惹起一场麻烦。可是这笔意料之外的生意,却使她深为感动。她又一次觉得,雨丹像是一个友好而又温柔的不相识的朋友,总是在她的悲惨时刻前来解救她。她的双目充满感谢的光辉,往他身后看去,这时他正用胳膊肘左冲右撞,想立刻回到他那一部里去。
“我想买件大衣,”玛尔蒂夫人说。
黛妮丝问她哪种类型的大衣?可是顾客自己也不知道,她拿不定主意,她要看一看这店里的各种样式。这位年轻的姑娘,已经十分疲乏了,人多得使她头晕目眩;她在瓦洛额柯尔奈耶店里,只招呼过为数不多的顾客;而且她还不明白有几种样式,也不知道摆在衣橱里哪个位置。她也不知道怎样向这两位现出不耐烦的太太答话,这时奥莱丽太太望见了戴佛日夫人,她当然明白这个女人和老板的关系的,于是她急忙走过来问道:
“有人招呼这几位太太吗?”
“有的,就是在那边找东西那位小姐,”昂丽叶特答说。“可是她应该是个生手,她什么也找不到。”
主任匆忙走向黛妮丝,悄声跟她说了几句话,更叫她呆住了:
“这你才知道,你是什么都不懂得吧。我请你少管闲事吧。”
然后她喊到:
“瓦冬小姐,取大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