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了,同时玛格丽特取了几种样式的大衣。这个姑娘接待顾客,发出职业性有礼貌的声音,摆出一种穿绸衣服,历经各种华丽场面的姑娘叫人讨厌的姿态,她自己虽然不知道,她却对于这种女人是又嫉妒又怨恨的。当她听见玛尔蒂夫人说不要超过二百法郎的时候,她现出一副不屑的嘴脸。啊!太太再多花点钱吧,太太用两百法郎是绝对不会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的。她把几件普通的大衣向柜台上一扔,摆出一种姿势来表示:“你看看吧,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像样子!”玛尔蒂夫人便也不敢说这种东西还要得。她弯着腰向戴佛日夫人耳边低声道:
“您说是吧?您不更乐意男人来服侍您吗?……那样叫人更舒服一些。”
最后,玛格丽特拿了一件有黑玉点子的丝绸大衣,她倒觉得这大衣不错。这时奥莱丽太太在叫黛妮丝了。
“过来作点事情吧,至少……把这件东西,在你的身上穿起来。”
黛妮丝心如刀绞,她认为在这店里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她垂着两手顿时呆住了。毫无疑问她会被开除的,孩子们就会没有面包吃了。人群的喧嚣在她的头脑里轰轰响,她觉得站立不稳了,又因为来来回回地清理那么多的衣服,筋肉受了伤,这样辛苦的工作她从来也未曾作过。可是她必须服从,让玛格丽特拿她当作一个模特儿把大衣穿在她身上。
“身子挺直了,”奥莱丽太太说。
可是人们几乎立刻就不记得黛妮丝。慕雷同瓦拉敖斯和布尔当寇下楼来了;他向几位太太致意,他的冬季时货的堂皇展览受到她们的祝贺。大家全部称赞东方厅。瓦拉敖斯绕着各个柜台转了一个圈子,他除了表示赞叹,更多的是惊奇;因为,无论如何,在他那悲观主义的懒散中,他心里想:一次能见到如此数量的花布是绝没有过的。至于布尔当寇,忘了自己是售货员了,也向老板祝贺,好像他忘记他在早晨的疑虑和不安的烦恼。
“是的,是的,情形一直不赖,我满意了,”慕雷兴高彩烈的重复道,对昂丽叶特的温柔的目光表示微笑。“可是太太们,请恕我来打扰你们。”
于是所有的目光投射到黛妮丝身上去。她任凭玛格丽特摆布她,让她慢慢转动着身子。
“怎么样?您感觉如何?”玛尔蒂夫人向戴佛日夫人问。
戴佛日夫人像时髦样式的最后审判官似地下了结论。
“很好,剪裁得也很别致……只是我觉得身材不大雅观。”
“啊!”奥莱丽太太插嘴进来了,“这得穿在太太本人身上来看……您知道,这个姑娘身子不丰满,穿着难看……站直了,小姐,把这衣服显得好看些。”
大家微笑了。黛妮丝的面孔变得非常苍白。这样变成一架机器,让人家随意观看和嘲弄,使她感到顿时羞愧。戴佛日夫人受了这位年轻姑娘的甜美容颜的刺激,放纵着违反本性的反感,不怀好意地说:
“当然,若是这位小姐的衣服再紧瘦些就要好看得多了。”说着她向慕雷抛了一个巴黎女人的调侃的眼色,她看见乡下女人可笑的古怪服装觉得很高兴。这种眼色,是一个幸福女人夸耀她的美丽和她的艺术的胜利的,使男人感到了色情的爱抚。虽然慕雷对于黛妮丝历史感觉不错,虽然他那多情男子的生性已被她暗含的娇媚所吸引,可是出于一个被崇拜的男人的感激心理,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接下去凑凑热闹。
“而且她也需要好好地梳梳头,”他低声道。
这算是全都批评到了。经理惠然笑了一下,所有的姑娘兴致都很高。玛格丽特冒险咯咯笑了两声,不失为一个能够自我控制的得体的女儿身份;克拉哈放开了一笔生意,尽情地来凑趣;就连内衣部的女售货员也被这场谈笑引诱过来了。至于那几位太太,保持深明世故的态度,嬉笑得比较矜持。只有奥莱丽太太一个人没有笑,依然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仿佛在她这秩序井然的部门里,这个新手的美丽而蓬乱的头发和她那处女的削弱肩膀使她受了侮辱似的。黛妮丝在讥讽她的众人中间,面色愈加苍白。她觉得自己受了暴行,全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她犯了什么过失,叫他们如此地嘲笑她那过于细弱的身材和异常浓厚的头发呢?然而没有比这更不堪的,是慕雷和戴佛日夫人的讪笑,她下意识地看出了他们的关系,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苦恼使她的心向下坠;这位太太好可恶,竟如此侮辱一个默不作声的可怜的姑娘;而且他断然用一种恐惧把她冻结起来,使她失去了其他一切感觉,这些感觉她都已分辨不清。在一种贱民的自暴自弃的心情下,按照她内心最深处的女人的卑恭和对有失偏颇的待遇的抗争,她吞下了已经升到喉头上的呜咽。
“是不是啊?明天叫她梳梳头,这成何体统!”那个可怕的布尔当寇跟奥莱丽太太反复说,自从黛妮丝来到以后,他就指责她,对于她那细小的肢体充满了轻蔑。
最后主任从黛妮丝的肩膀上把大衣脱下来,低声道:
“怎么样!小姐,这个开头真漂亮吧。说真的,如果你是用这种方式,让我们见识你的本领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黛妮丝害怕泪水即将涌出来了,急忙掉头走向大堆的衣服去,拿起衣服在柜台上整理。如此她至少可以被这群人所遗忘,而疲乏又可以使她不再用大脑恩考。可是她感觉到内衣部的女售货员保丽诺到了她的身边,今天早晨这位姑娘已经替她开脱过。刚刚经过的情形她都尽收眼底,她对着戴妮丝的耳边悄悄地说:
“可怜的姑娘,不要这么动感情。稳住,否则的话他们会对你更糟糕……我跟你讲,我是夏特尔城人。是的,没错儿,我的姓名是保丽诺·居敖;我的父母是干磨坊的,在乡下……喔!我初来的几天,要不是跟她们坚持抗争,他们会把我吃掉……勇敢一点!跟我握握手,什么时候你乐意,我们可以谈谈心。”
这只伸出来的手更使黛妮丝愈加惶乱。她偷偷地握了握手,匆忙拿起沉重的一堆外衣,害怕又犯了错误,且备受指责,若是人们知道她有了一个朋友的话。
可是奥莱丽太太正双手把大衣穿在玛尔蒂夫人的肩膀上,于是大家一起夸赞到:“啊!好极啦!真漂亮!这件东西马上就神采飞扬啦。”戴佛日夫人声明这是最好的。慕雷离开了,大家招呼了一番,同时瓦拉敖斯望见德·勃夫夫人和她的女儿在花边部里,便快步走过去,伸出胳膊去搀扶那位母亲。玛格丽特已经站在夹层间一个收银台的前面,报出了玛尔蒂夫人购买的所有商品,玛尔蒂夫人付了钱,吩咐人把东西送到她的车子上去。戴佛日夫人到十号收银台核实了一下她所买的东西。然后,几位太太又在东方厅里见面了。她们离开了,可是仍然赞不绝口。就连居巴尔夫人都兴奋异常。
“啊!漂亮极了……我们仿佛身在其中。”
“这不是一间真正的东方绣房吗?而且东西又便宜!”
“那些士麦拿的毡毯,啊!那些士麦拿的毡毯!分化瓦解太有意思,太精致了!”
“还有古的斯坦的毡毯,你们看!真像是德拉克洛瓦布置的!”
顾客逐渐离开。每一小时响一次的铃声,已经提示过前两桌的晚餐;第三桌正要开饭,各部里逐渐地冷清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晚来的顾客,消费的热情使他们忘记了时间。门外边,巴黎全面声音很乱,像是暴食者填满了肚子所发出的鼾声,人家从早晨就把麻织物和毛织物、丝绸和花边填到它的肚子里去消化,如今在这片声音里,只剩下些马车的辚辚车声了。店里面,煤气灯在薄明中燃烧着,火焰下,还闪耀着这场生意的大混乱,像是一片战场,被屠杀的货物仍残留有暖气。十分疲倦的售货员,停息在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架子和柜台中间,它们像是被一阵飓风吹得乱七八糟了。底层间的走廊里,零乱的椅子挡住了路,走过去都不容易;手套部里,纸板盒子像是一座防寨使米敖无处可去,行人必须跨过去;毛织品部,到处都走不通了,李埃纳正在布匹的大海上犯困,有些东西一半被毁,依旧竖立着,像是被泛滥的河水冲走的破损的房屋;更远处,麻布部里,地上是一片雪白,到处都会碰到成堆的揩布,脚下触到雪片似的柔软手帕。楼上在夹层间的各部里,同样乱七八糟:皮货摆了一地,时装堆得高高的,像是无力再战的士兵脱下来的外套,花边和内衣都展开来,皱巴巴的,扔的到处都是,令人想象着有过一群女人,一阵心血来潮随便脱在那里的;同时在这店家的下面的一侧,送货部正十分活跃,始终把那些挤不下去的包裹吐出来,用货车运出去,这是这架高热机器的最后震动。可是最受到广大顾客袭击的是绸缎部;人们把这块地方一扫而光;房里空了,任凭毫无阻碍地走过去,大量贮藏的“巴黎幸福”被剪掉运走了,仿佛一群蚱蜢把它们吃得一丝不剩。在这空场子里,雨丹和法威埃在这场战斗后,累得气喘吁吁的,翻着他们的销货记录簿,计算他们的佣金。法威埃赚了十五个法郎,雨丹只挣了十三个法郎,这一天算是失败得很惨,他的霉运使他愤怒。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争夺金钱的欲火,在他们的附近周边,整个店都沉浸在屠杀的夜晚的野蛮的快乐里,一起在算计赚了多少钱,被同样的狂热煎熬着。
“你看!布尔当寇,”慕雷叫着,“你还发抖吗?”
他又回到夹层间楼梯顶他的宝座上,靠着栏杆;面对他身下排放的被屠杀的货物,他发出了胜利的笑声。他在早晨的忧虑——绝不让人看到他,那不可原谅的胆怯畏缩的瞬间,却使他生出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这场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周边的小商家被击溃了,哈特曼男爵连同他的百万财富和他的地皮被征服了。他看到会计伏在账本上,核算长长的数目字,听着金子从他们的手指间,落到铜碗里的轻轻的响声,这时他好像已经看见妇女乐园扩大到一望无际了,他的店堂扩大了,走廊一直伸延到十二月十日街上去。
“现在,”他又说,“你明白这个店是太小了吧?……我们还能够把货物销售量翻番。”
布尔当寇服输了,但他却相当兴奋,情愿承认自己的目光短浅。可是他们看见一种情景又变得认真起来。每天晚上,门市的会计主任郎姆,去把每一个收银台各自的收入收拢起来;他把数目计算好,写在一张纸上,插在铁签子里,显示出总收入的数字;然后他把货币分类,把它们装在皮夹子里或是袋子里,送到楼上的总账房间去。这一天大部分是金币和银币,他抱着三个大袋子,慢慢地走上楼。尽管他的右臂从肘部以下都没有了,他还是用左膀子抵着胸口抓着袋子,为了不让它们滑下去,用下巴夹着一个。他气喘吁吁,从老远的地方都听到了,他步履不稳而又趾高气扬地从毕恭毕敬的店员中间走过去。
“多少啊,郎姆?”慕雷问道。
会计答称:
“八万零七百四十二法郎十生丁!”
妇女乐园里掀起了一阵愉快的笑声。这个数字传出去。这是一个绸缎店在一天以内最多的收入了。
当天晚上黛妮丝上楼去睡觉的时候,在铅皮屋顶下不宽的走廊上,都要靠着壁板歇一歇。走进屋里,关上了门,她就倒在床上,她的两只脚特别地痛。她呆呆地长时间地注视着梳妆台、衣橱和这间只摆了几件家具,如旅馆一样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她要生活下去的地方;她的第一天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和厌恶。她失去勇气再过第二天了。然后她发现到她还穿着绸衣服;这件制服让人沮丧,她真像小孩子一样,没有先去打开箱子,便换上她那件挂在椅子背上的毛料子的旧衣服。可是当她再次穿上她那件可怜的旧衣裳的时候,心中一阵难过,从早晨一直控制着的呜咽,突然形成一股热泪发泄出来。她又倒在床上,想到两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了,她一直在哭泣,疲劳和痛楚击垮了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脱她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