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黛妮丝下楼到部里没有多久,奥莱丽太太严厉地对她说:
“小姐,经理室叫你。”
年轻的姑娘看到慕雷单独一个人,坐在那间挂着绿色羊毛帷幔的大办公室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头发散乱姑娘”——这是布尔当寇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平常厌烦装扮宪兵角色的人,却想到如果她老是乡下人那种丑陋的装扮,便该把她叫来提醒她一下了。昨天虽然他开了玩笑,可是在戴佛日夫人面前,看见自己的一个女售货员被人说东道西,他是感到自尊心的伤害的。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怜悯也有愤怒。
“小姐,”他开口说,“我们看在你伯父的面子雇佣你,可是你必须不能强迫我们,不得不……”
可是他不往下说了。黛妮丝面对着他,在写字台的对面,笔直地站立着,面色苍白但神情十分认真。她穿的绸衣服已经比较合身了,紧紧裹着她的身材,勾勤出了处女肩膀的纯洁的线条;如果说她盘成大辫子的头发,还有点土气,至少她已经尽力弄得像样子了。这个年轻姑娘,昨晚把眼泪都哭干了,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她又醒来,对于自己异常的举动觉得惭愧。她马上动手把那件衣服改小,她在窄窄的镜子面前度过了一个钟头,梳理她的头发,怎么也梳不成她想要的样子。
“啊!谢天谢地!”慕雷喃喃说,“今天早晨,你好看得多了……不过,这一大把头发还是扎眼!”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就像昨天奥莱丽太太做的一样,用同样友好的手势,替她整理头发。
“你看!把这卷到耳朵后边去……发顶盘得太高了。”
她没有开口,任凭他去整理。虽然她发誓要保持坚强,可是她走进经理室时浑身冰冷,她确信人们叫她去是通知她停工的。慕雷明知道他的友好的举动,没能让她放下心来,她仍旧害怕他,接近他又感到了一种烦恼。用她的话说,每逢面对着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地位优越的男人,这种烦恼是十分自然的。他轻轻地摸抚着她的脖子骨,而在他的手下,她瑟瑟发抖,以致他对他的友好举动感到后悔,因为他最怕的是失去了他的威严。
“简单地说吧,小姐,”他接着说,他又回到写字台里同她隔开,“尽量注意你的服装吧。你不是在瓦洛额了,以我们的巴黎女人为榜样……如果说你伯父的面子,足以叫你进到我们的店里,那么我相信,你便会保持住以你的人品所留给我的印象。遗憾的是,这里大家的意见都跟我不同……这就当作先给你敲个警钟好吧?不要叫我的话落定。”
他拿她当孩子一般对待,同情多于和蔼,他在这个不机灵的穷孩子身上感觉到,她将会长成一个让人头疼的妇女,简单地开始唤醒了他关于女性的好奇心。当他在训话的时候,她看到了埃杜安夫人的肖像,那副漂亮的面容,在镶金边的架子里庄重地微笑着,虽然他向她讲着一番鼓励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又在发抖了。这就是那位去世的夫人,附近一带的人都控告慕雷杀害了她,用她的生命换来了这个家店。
慕雷一直在讲话。
“你去吧,”最后他说,他坐下去接着写他的东西。
她走开了,在走廊里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放心了。
从这一天起,黛妮丝表现出她的无所畏惧的精神。在她的感伤的举动之下,她保持着一种经常活动的理性,有十分的勇气容忍自己的懦弱和孤单,快活地下定决心,去负担起她交给自己的责任。她毫不声张,排除各种困难,一直向着她的目标前进;这并不复杂而又很正常,因为温柔而又决不放弃正是她的本性。
首先,她必须克服部里工作的恐怖的劳累。一包包的衣服把她手腕子要累断了,尤其是在刚开始的六个星期,夜里她一翻身就喊痛,肩膀跟受了伤一样。然而更使她苦不堪言的还是她那双短筒靴子,这双大靴子是她从瓦洛额带来的,而因为没有钱,她没有办法换一双轻的靴子。整天地站着,从早到晚在地上跑,如果被人看见有一分钟靠着壁板就得挨骂,她的脚肿胀了,像一个少女的小脚在折磨人的足枷里被磨碎了;脚后跟火热得直跳,脚底板满是水泡,擦破的皮粘在袜子上。而且她感到整个的身体衰弱不堪,两条腿的困惫牵扯了肢体和各部器官,她那不请自来的女性的烦闷,从她毫无血色肤色里表露出来。她这么瘦小,外表这么柔弱,却支撑了下去,而在这时有一些女售货员,却染上特别的病症非离开这种业务不可。每逢她作了即便男人都做不了的工作,累得要命,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忍受痛苦的优良修养,她那无畏的坚强,还是使她面带笑容站得笔直地支持着。
其次,她要经受这一部门的人跟她作对的苦恼。在肉体的苦痛以外又加上她的伙伴们背地里迫害。两个月的忍受吞声依旧没有清除她们的敌对态度。让人伤心的言语,残酷的捏造,一连串的蔑视,伤害着她那渴望温柔的心。人们好长时间都拿她初来时的无情遭遇来开玩笑;“木头鞋”和“糊涂虫”这些话传开了,凡是错过一次买卖的人,就说把她送到瓦洛额去,简单地说吧,人们拿她当作一个柜台上的笨蛋。等到后来她的所作所为,说明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售货员而且熟悉这个店家各项工作的时候,大家又气得要死;从这一时刻起,那些姑娘便商量着绝不让她得到一个好顾客。玛格丽特和克拉哈抱着本能的敌意在迫害她,严阵以待不让这个新来的人有插足之地,她们虽然假装着鄙视她,实际上却在怕她。讲到奥莱丽太太,她对于这个年轻姑娘的清高感到不大舒服,黛妮丝并不奉承她,围着她转;因此她就放任她所得意的人——她的宫廷里的宠儿——敌对黛妮丝,这些人整天向她下跪,专门拿源源不断的好话来滋养她,而这个权威的大人物是需要这个,来使自己高兴的。刚开始时,副主任傅莱黛丽太太像是并未参加这个阴谋,不过这肯定是故意的,因为等到她一看出,她的善良给她招来了如何的麻烦时,她也就现出同样的冷酷了。到此这场排挤算是完整了,所有的人跟“这个头发散乱的姑娘”明争暗斗,而她无时不是生活在斗争里,只有拿出她全部的勇气,在这个部里艰难地支持下去。
目前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她必须穿上那身不属于她的绸衣服,面带笑容,显得无所畏惧又要讨好;她在无理的解雇的时常恐吓下,累得精疲力竭,营养不良,受人欺负。在她白天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的卧房是她唯一的庇护,是她可以叫自己大哭一场的唯一场所。可是从积满十二月雪的屋顶的铅皮上,有可怕的寒气袭下来;她必须在她的床上蜷缩着身子,把全部的衣裳压在身上,为了避免泪水结成霜,冻伤了她的脸,她藏在盖被底下哭泣。从那以后慕雷没有跟她谈过话。每当她在服务时间,碰上了布尔当寇凌厉的目光,她就要哆嗦,因为她感到这个人天生是她的敌人,丝毫的过错也得不到他的谅解。在这种全体跟她敌对的状态下,稽查茹夫的怪异的好感,令她大惊失色;如果他在没有人的地方遇见她,他向她微笑,说一两句友好的话;有两次茹夫使她逃过了挨骂,而她却没有向他表示谢意,他的保护不让她感动,而是让他恐惧。
一天晚上在晚餐后,姑娘们在整理衣橱的时候,约瑟走来跟黛妮丝讲,楼下有一个年轻人要见她。她忐忑不安地走下楼去。
“你们瞧!”克拉哈说,“这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找到一个情人了吗?”
“只有心急的人才会要她,”玛格丽特说。
到了楼下,黛妮丝在门口碰到了她的弟弟日昂。她曾经不允许他到店里来,理由是这样影响不好。可是她又不敢责备他,他的样子是那么慌张,头上没戴帽子,气喘吁吁,从堂普乐那边跑了来。
“你有十个法郎吗?”他吞吞吐吐地说,“给我十个法郎吧,不然我就不能做人啦。”
这个披散着金色头发、长相帅气的大顽皮孩子,突然说出这样演戏似的话,看起来那么美好,如果不是这种金钱的要求让她感到苦闷,她真会笑出声来。
“什么!十个法郎?”她喃喃地说,“是怎么回事呀?”
他的脸红了,他解释说:他邂逅了一个朋友的妹妹。黛妮丝叫他住口,一阵烦燥,不愿意再听下去。已经有过两次相似的情形,他跑了来借钱;不过第一次他只要了一法郎二十五生丁,第二次也只一法郎五十生丁。他老是和女人有瓜葛的。
“我不能给你十个法郎,”她接着说,“北北的膳宿费还没有付,我刚刚凑足这笔钱。我急需一双短筒靴子,都没有钱去买……日昂,你简直是太不懂事了啦。这真说不过去。”
“那么,我就完蛋啦,”他作出了悲剧的姿势说,“听我说,小姐姐,那个姑娘高高的个子,头发是褐色的,我们陪着她的哥哥一起到咖啡馆去,我没有想到会花费了……”
她又不让他说下去了,可是看见这个亲爱的糊涂孩子眼里浮出了泪水,她便取出钱袋,把一个十法郎的银币塞进他手里去。他马上就破泣为笑了。
“我很明白……可是,说话算话,以后再不来这一套!一个人总要有点志气才行。”
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在她的脸蛋上吻了一下就跑开了。店里的职工觉得很奇怪。
那一夜,黛妮丝睡得很不安稳。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后,最令她心焦的就是金钱。她现在仍是见习时期,没有固定的薪金;因为她的售货遭到部里姑娘们的阻挠,她就只有依靠她们留给她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顾客,才勉强凑足北北的膳宿费。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贫困,是穿着丝绸衣服的贫穷。她经常利用夜里的时间,修补好那少得可怜的衣服,缝内衣,改衬衫,仿佛这些东西非常值钱;更不要谈她在短筒靴子上所打的补丁了,手工的精细比得上一个靴匠的工作。她违反纪律在洗脸盆里洗衣服。她那件毛料子的旧衣裳最使她忧愁,她没有其他的衣服,每天晚上她脱掉了绸子制服,就不得不换上它,因此穿得不成样子了,落上一块污渍会使她发狂,破掉一点便是一场大灾难。她分文没有,一般妇女需要的零碎东西,她都买不起;她要想更换一些针线之类的东西,就必得等上半个月。因此每逢日昂拿他的恋爱作借口突然跑来抢走了她储备的钱,便会让她陷入困境。一个法郎便是她的一笔大亏空。要说第二天去找十个法郎,可不是一时半会所能办得到的。一直到天亮,她都做着恶梦:北北被扔到马路上,同时她用受伤的手指在翻路上的石板,看看下面有没有金钱。
第二天又要她强颜欢笑去扮演她穿得很阔气的姑娘的角色。有几个熟主顾来到了部里,奥莱丽太太叫了她好几次,向她的肩膀上丢过好几件大衣,以便让她展现新款式。当她弓着身子照着版画上的样式作出优美的姿势的时候,她在想着北北的四十个法郎的膳宿费,她答应在当天晚上付出的。她的短筒靴子再过一个月也还可以过得去;不过即便把她所存下来的三十法郎跟她一文钱一文钱积存下来的四个法郎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三十四个法郎;她到哪里去找六个法郎来凑足这个数目呢?这是使她心不在焉的一种苦恼。
“您看,肩膀很舒服,”奥莱丽太太说。“非常高尚又非常方便……年轻的小姐可以交叉着胳膊。”
“啊!绝对可以,”黛妮丝答说,她一直露出一副亲切可爱的神色。“连点感觉都没有……太太一定会满意的。”
这时她正在自责,她不该上个星期天把北北从戈拉太太家里接出来带他到香榭丽舍去散步。可怜的孩子真是难得跟她出一趟门!可是她又得给他买一块香饼和一个小锄,然后又带他去看木偶戏,一下子就花掉了一法郎四十五生丁。真的,日昂没有考虑到小弟弟,才作出了这些糊涂事。而结果都得由她来承担。
“太太要是不喜欢这一件……”主任又说,“听我说!小姐,穿上那件圆外套,好让太太评判一下。”
于是黛妮丝一面穿上圆外套迈着小步走动着,一面说:
“这一件更暖一些……是今年的流行样式。”
为了想办法找到这笔钱,一直到晚上她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心里却想着这些烦心事。那几位姑娘工作很忙,就让出一笔重要的生意给她作;可是这一天是星期二,必得等四天后才能领取这一个星期的薪水。晚饭后她决定推迟到明天才去看戈拉太太。她可以找一个借口,说人家把她留住了,而在这期间她也许会赚六个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