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既然要尽量避免消费,她很早就去睡觉了。手里一文钱没有,又是土里土气的,始终惧怕这个大城市,除了店家附近的几条街以外什么地方都不认识,她要到街上去干什么呢?为了透透气,她冒险一直走到皇宫,便急忙回头,把自己关在房里,动手缝补或洗衣服。沿着寝室的走廊,像是一排无序的兵营,那些姑娘常常粗心大意,为了洗脸水或是脏内衣便发生一些口角,大家怒气冲冲地拚命地争吵,又继续不断地和好。再则,白天是禁止她们上楼的;她们不是生活在那里,只是夜里去住宿,晚间到了最后的时刻才回去,一清早还在打瞌睡,匆忙洗过脸,没睁开眼就溜了出来;而且,走廊上风很大,十三小时工作的劳累,使她们连喘一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便倒在床上,这些最高层的小屋,简直变成了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旅店,混杂的旅客们是累得要命而又心情恶劣。黛妮丝没有朋友。在所有的姑娘们当中,只有保丽诺·居敖一个人对她表示一点友好;可是因为时装部跟内衣部是连在一道的,彼此正进行着公开的斗争,所以这两个女售货员的交情,直到如今不过只是匆忙中交谈一两句话。保丽诺的房间,正好是在黛妮丝房间的右手;而保丽诺吃过晚饭就要出门去,不到十一点不回来,黛妮丝只听得见她上床的声音,工作之余,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这一天晚上,黛妮丝又得修补靴子了。她拿起短筒靴子,反反复复地检查,看一看怎样修理才能支持到月底。最后,她拿出一根粗针,决心开始纳鞋底,鞋底和鞋面子几乎要脱开了。同时,她把一条硬领和一副袖筒泡在满是肥皂水的脸盆里。
每天晚上她听见同样的响声,那些姑娘一个一个地回来,她们叽叽咕咕简短地谈几句话,或是笑一笑,有时也吵两句嘴,声音压得很低。于是床铺嘎吱嘎吱地响,有人打着呵欠,然后这些房间便陷入沉寂里。她左边的邻居常常大声说梦话,开始她很害怕。也许另外有人,跟她一样,冒险违反纪律,不去睡觉在修补东西;不过即便如此,她们也像她一样地谨慎,动作缓慢,不发出一点响声,因为四周一片寂静。
十一点钟敲过有十分钟了,这时一阵脚步声使她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姑娘回来得迟了!她听见有人在开隔壁的门,她知道是保丽诺。可是她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悄悄地走回来,敲她的房门。
“快一点,是我呀。”
女售货员禁止相互串房间的。因此黛妮丝为了不让她的邻居被卡班太太捉到,急忙开了锁,卡班太太在监视着人们要严格地遵守规章。
“她在那边吗?”黛妮丝关上门说。
“谁呀?你说卡班太太吗?”保丽诺说,“啊!我倒不怕她……拿出五个法郎就行了!”
接着她又说:
“我早就想找你说说话了。在楼底下是办不到的……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你的样子多么难过!”
黛妮丝被善意地关心所感动,向她道了谢,请她坐下来。可是黛妮丝因为这次非常突然的访问,起了一阵惊慌,没有来得及把她正在修补的靴子放下去,于是保丽诺看到了靴子。她摇了摇头,向房里看一看,又看见了脸盆里的硬领和袖筒。
“可怜的孩子,我早就想到了,”她又说。“唉!这种情形我知道。我起初从夏特尔来到这里的时候,老居敖一文钱也不寄给我,我经常要自己洗内衣!是的,是的,连自己的衬衫都要洗!那时我有两件,你会看到整天有一件泡在水里。”
她坐下来,因为刚刚跑过还在喘气。她那一张宽大的脸上,长着一双机灵的小眼睛,嘴大却不生硬,虽然五官不够精致,却含有一种优美。她非常突然而开门见山地讲起自己的历史来:她幼年是生在一个磨坊里,老居敖因为打官司败了家,于是她被送到巴黎来谋生路,口袋里只有二十法郎;后来,她开始作了女售货员,起初是在巴蒂敖尔区的一家店里,然后到了妇女乐园,两次的开端是让人不寒而栗,极其贫困和屈辱;最后,她讲到她眼下的生活,她说她每月赚两百法郎,她尽情地玩乐,每天虚虚却月也毫不在乎。在她那件深蓝色毛料子衣服上,装饰着一些首饰,一个胸针,一条表链,衬托着她的身姿显出一番妩媚;她头戴一顶插着灰色长羽毛的丝绒无边帽,笑意盈盈。
那双短筒靴子让黛妮丝感到羞愧。她结结巴巴想解释一下。
“我也吃到过同样的苦头,”保丽诺又说,“来来,我比你年纪大些,我已经二十六岁半,不过看起来还不像……把你那不值一提的困难跟我讲一讲。”
黛妮丝在如此坦率的友谊之前,不再矜持了。她穿着内衣,肩膀上围着一方旧披肩,挨着打扮齐整的保丽诺坐下了,两个人畅谈起来。屋里是冰冷的,寒气似乎从光秃秃的屋脊下的墙壁间流进来,她们的手指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了,可是她们感觉不到,她们是完全互相信任的。黛妮丝渐渐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谈到日昂和北北,谈到金钱带给她的烦恼;这样就引起她们两个都在痛骂时装部里的姑娘们。保丽诺无所不谈。
“啊!这些不要脸的下流货!如果她们拿你当好朋友来对待,你可以赚到一百多法郎。”
“大家都跟我做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黛妮丝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布尔当寇先生老是紧盯着我,找我的麻烦,好像我碍了他什么事似的……只有老茹夫一个人……”
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稽查那个老猴子!啊!亲爱的,你可不能信赖他……你要知道,像他那样长着大鼻子的男人们哪!让他去炫耀他的勋章吧,人们都说他在我们的内衣部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可是你为什么像小孩子似地这样发愁呢!你要稳住,才可能走运!哎呀!你所碰到的事情,大家都碰到过,人家在给你开欢迎会哩。”
她抓住了她的手,吻了她,她被她的好心肠感动了。金钱的问题是比较严重的。一个贫穷的女孩子,单凭捡人家不要的、没有保障的几文钱,来养活两个弟弟,要付小弟弟的膳宿费,又要替大弟弟效劳情妇,要做到这些是行不通的;因为在三月间生意好转以前,人家恐怕不会给她定薪水的。
“听我说,你可不能再像这样子过下去,”保丽诺说,“假如我遇到你这种情形……”
但是走廊里传来了响声,她不再讲话。这多半是玛格丽特,大家都说她夜里穿着短衣服来回走,查探别人睡觉的情形。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始终抓住她的朋友的手,用耳朵静听着,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露出温柔而信心十足的样子,开始说:
“如果我遇到你这种情形,我就要找一个人。”
“什么,找一个人?”黛妮丝喃喃说,开始并不明白她话的含义。
等到她醒悟过来,她抽出了她的手,呆住了。这番劝告令她如坐针毯,她从来也没有起过这种念头,而且也看不出那会有什么好处。
“啊!不,”她简短的回答。
“那么,”保丽诺接着说,“我跟你讲吧,你就过不了门!……数目是明摆着的:那个小的要四十法郎,大的常常要一个五法郎;还有你自己,你不能老是穿得像一个女叫花子,还有那双靴子,叫其它的姑娘们来开玩笑;是的,确实是这样,你的靴子给了你很大的妨碍……找一个人吧,那将好得多了。”
“不,”黛妮丝再三地说。
“好吧!你没有想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亲爱的,也是很正常的!我们大家都是过来人。你看看我!我也跟你一样,曾经是一个见习生。一个铜板也没有。没错,我们有房子住,有饭吃,可是还要服装哩,而且一个人老是一文钱没有,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苍蝇飞,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天哪!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于是她谈起她的第一个情人,一个律师的书记,是她在墨东城的一次宴会上认识的。这个人之后,她又谈上一个邮政局的办事员。最后,自从秋天以来,她又跟好公道的一个售货员常常来往,那个小伙子身材魁梧,很斯文,一有空就跟他呆在一起。不过,绝不能同时拥有两个情人。她认为自己很诚实,当她听见人们谈起有些姑娘碰到第一个男人便割舍不掉,她就要恼怒。
“我一点也不想把你带坏!”她匆忙接着说。“因此我就不愿意让人家看见我跟你们的克拉哈在一块儿,怕的是人家会说我跟她一样地不守规矩。可是如果老老实实地跟着一个人,那就谁也说不出她的坏话来……你觉得这样做是卑鄙吗?”
“不,”黛妮丝回答。“我不能这样做,别的并没有什么。”
谈话又停止了。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两个人彼此微笑着,为这场小声谈话所感动。
“而且首先要对某一个人有感情才行啊,”她又说,脸蛋羞得通红。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感到很吃惊。然后她笑了,又拥抱了她一次,说道:
“可是,亲爱的,你碰到一个人的时候彼此就会喜欢啦!你真有意思!谁也不强迫你……我说,这个礼拜天你要包杰领我们到一个乡下地方去吗?让他约一个朋友。”
“不,”黛妮丝和气坚决地拒绝了。
保丽诺便不再坚持了。每一个人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她所说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看见一个伙伴那么不幸,她感到了真正的难过。这时快到午夜,她站起身来要走了。可是她走之前,她强迫黛妮丝收下她所需要的那六个法郎,求她不要惦记这件事,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上。
“现在,”她接着说,“把蜡烛吹灭了,不要让人看见了……然后你再点上。”
蜡烛熄灭了,两个人又握握手;保丽诺悄悄地走出去,回到她的房里,别的小房间,人们都已进入梦乡,这时除了她悉悉索索的衣衫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黛妮丝要在上床以前,缝好她的靴子,洗好她的东西。夜渐渐深了,也越来越寒冷。但她没有觉察,这次谈话唤起了她内心的血潮。她并没有反感,她似乎觉得当一个人独自而无牵挂地活在世上的时候,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从来没有顺从过这些观念,她那正直的理性和她那贤明的天性,简单地把她束缚在她所生活过来的诚实里。将近一点钟的时候,她终于睡下了。不,她不去爱什么人。她发过誓,要像父亲一样照顾他们,破坏这个誓言来改变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呢?可是她无法入睡,一阵阵微温的战栗袭上了她的脖颈,失眠使得一些模糊的形象浮现在她的眼前,又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从这个时间起,黛妮丝对于她那一部里的恋爱故事产生了兴趣。空闲时间,她们经常用心在同男人们的关系上。闲言碎语到处传播,浪漫的故事会使姑娘们开心一个礼拜。克拉哈声名狼籍,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这还不算跟在她身后边的一大串临时的情人;如果说她还没离开这个店家,也不过是她要利用这里掩人耳目罢了,她在店里能少干活就少干活,在外边得钱要容易得多,所以不在意这点钱。她无时无刻不惧怕老普瑞内尔,他恐吓她说要到巴黎来拿木头靴子砸断她的胳膊和腿。正好相反,玛格丽特的品行很端正,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爱人;真是不可思议,大家都知道她的浪漫故事,她到巴黎是来偷偷分娩的;如果说她是这么贞洁,那么,她怎么会有了孩子呢?有人说这是个偶然的事件,眼前她在守身等待她在格勒诺布城的表哥。姑娘们也拿傅莱黛丽太太寻开心,说她背地里跟某些大人物有关系;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事情;她每天晚上,耷拉着她那副没有一点模样的寡妇脸,神色匆忙地走去,没人知道她这么着急去哪里。讲到奥莱丽的热情,说她假装向一些毕恭毕敬的年轻人猛烈进攻,很明显是一片假话,这种话是一些不满意的女售货员编造出来当作笑话谈的。这也许是由于主任以前对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曾经表示过超出界限的母爱的原因,可是到了今天,她在绸缎部的女人中间举足轻重的地位,也不会拿这样儿戏的事情来娱乐自己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人毫无秩序地走出来,而十中之九都有爱人等在门口;在盖容广场上,沿着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上,总有一些等待着的男人站着不动,东张西望;当店里人们陆续走出来时,他们就伸出胳膊领走各自的女人,露出丈夫一般的沉稳的神气,谈谈说说走远了。
然而最令黛妮丝觉得心烦的,便是她无意中发现了柯龙邦的秘密。她时时刻刻看见,他站在街对面老埃尔勃夫店的门槛上,扬着两只眼睛,不住地向时装部的姑娘们张望。每当他感觉到黛妮丝观察他,就害羞地转过头去,似乎害怕这个年轻的姑娘会把秘密泄漏给她的堂姐日内威芙,虽然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后,鲍兑一家人同她的侄女便不再有什么来往了。起初看见他那副羞羞答答的绝望的爱慕神情,她以为他是在爱着玛格丽特,因为玛格丽特人既聪明又住在店里,是不容易接近的。后来,她证实,这个店员的一双热烈的目光是在盯着克拉哈,她简直吓呆了。他这样满怀希望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缺乏勇气来表白,已有好几个月了;而这种情形却是为了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上,在她每天晚上没有被一个新男人领走以前,他是可以同她接近的!克拉哈本人好像也没有注意这个被她俘获的人。黛妮丝的发现让她感到难过。所谓爱情,就是这么糊涂的事情吗?这算什么事啊!这个小伙子,不珍惜自己到手的幸福,却去崇拜这个不检点的人,拿她当作圣徒一般看待!从这一天起,每一次她在老埃尔勃夫店家的淡绿色小方玻璃背后,望见日内威芙的没有血色而悲伤的面容时,她的心里就感到一阵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