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黛妮丝看见姑娘们陪着她们的爱人走去的时候,她总这么思考。那些不住在妇女乐园里的人,要到明天才出现,她们衣裙上给各个部门带来了外边完全生疏而恼人的气味。包杰肯定在八点半钟,站在盖容广场喷水池的一角上等待着保丽诺,保丽诺有时向黛妮丝友好地微笑着打招呼,这个年轻的姑娘也只好笑一笑。等到最后她走出来,总是独自不声不响地去散步,而且总是她第一个先回来,或是作活计或是睡觉,有一种梦想占据了她的脑子,对于她所陌生的巴黎生活满怀的好奇心。她真的并不羡慕那些姑娘,在孤独里,在与外界没什么联系的没有应酬的生活里,她是快乐的;可是她却充满幻想,她想象着一些事情,咖啡馆,酒店,剧场,在水上或在乡下小别墅里打发时光的星期天,这些是别人常常在她面前常提到的事情。这些使她无精打采,欲望里搀杂着厌倦;这些她从未曾尝受过的享乐,她似乎觉得已经厌烦了。
不过在她的劳作生活中间,几乎没有时间来想象这些危险的梦想。店里十三个小时的繁重工作,使男女售货员之间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如果说持续的为金钱的斗争,还没有抹煞了两性的区别,那么,那充斥着他们的头脑、让他们精疲力竭的没有一丝空闲的繁忙,也足以扼杀了他们的欲望。从这一部到另一部不断地你拥我挤,这些男女或是友好或是敌对,很难得发生恋爱关系。所有的人都只是一部工作机器,他们失去了自我,简单地把他们的精力投入这个普通而强大的整体里。只有到了店外面,他们才又恢复了他们的个性,那唤醒了的热情才猛然地再燃烧起来。
可是有一天,黛妮丝看见了主任的儿子阿尔倍·郎姆故弄玄虚在内衣部里来回走了几趟以后,把一张纸条偷偷地塞进那部里的一个姑娘手里。这时,从十二月到二月的毫无生机的寒冬季节来临了。她有了休息的时刻,站着打发时间,两眼茫然地向店里东望望西看看,等待着顾客。时装部的女售货员最爱跟花边部的男售货员接近,不过他们勉强作出来的亲密也仅仅是相互间几句悄悄的谈笑。花边部里有一个副主任,喜欢胡调,他追求克拉哈纯粹是为了开玩笑,造出一些让人反感的故事来,而他内心里却毫无诚意,连到外边去同她见面都不尝试一下。因此从这一柜台到另一柜台,那些先生和姑娘,便常常交换着彼此会意的眼色,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懂得的一些话,有时为了欺瞒那个令人生畏的布尔当寇,他们半侧着身子,现出做梦的神情,在谈一些别人不大懂得的话。谈到杜洛施,他一直以来每当看到黛妮丝,仅只快活地微笑一下;后来他的胆子大了,遇见同她擦身走过的时候,也悄悄地向她说一句热切的话。当她发现奥莱丽太太的儿子在内衣部里递纸条的那一天,杜洛施正在向她套近乎而又因为找不出更亲密的话来说,便问她早饭可吃得好。当时他也看见了那片白信纸,他用眼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两个人都因发现了当着他们面,进行的不可告人的举动而满面通红。
黛妮丝被如此热烈的气息包围着,难免慢慢唤醒了她的女人的心,可是她依然保持着单纯的和平心境。只有遇见雨丹的时候,她是要动心的。而那也不过是在她眼里表示出感谢,她认为她不过只是感动于这个年轻人的彬彬有礼。每当他把一个顾客带到她这一部里来,她总要感到一阵慌乱。有好几次,她从收银台回来,吃惊地发现自己舍近求远,毫无必要地从丝绸部的柜台边绕了过来,心潮澎湃。一天下午,她在那里遇见了慕雷,他似乎笑盈盈地在她的身后望着她。他已经不再关注她,仅只偶尔说一两句话点拨她的装束和同她开开玩笑,拿她当作一个没起色的姑娘,当作像男孩子一样木讷的人,尽管他有猎艳的手段,他也绝不能把她造成一个骚首弄姿的女人;有时他讥讽她,甚至降低身份来捉弄她,而矢口否认这个头发让人忍俊不禁的小女售货员是让他动了心。面对着这种沉默的微笑,黛妮丝吓得哆嗦,仿佛她犯了什么错误。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这样绕道的原因,莫非他已经知道她从丝绸部经过的缘故吗?
另一方面,雨丹好像完全没发觉这个年轻姑娘的感激的眼神。这些姑娘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假装瞧不起她们的样子,更多的炫耀他同女顾客的一些离谱的浪漫故事:一个男爵夫人在他的柜台边跟他一见钟情;有一天他到一个建筑师的太太家里去更正尺码的错误的时候,她对他投怀送抱。在这种诺曼底人的吹嘘的下面,他不愿说出从酒馆和咖啡音乐厅里捡来的女人。像绸缎部里所有的年轻的店员一样,他挥霍无度,他拿出无情的贪婪在他的部里整整进行一个星期的斗争,一心只想到星期天把他的金钱一下子投到跑马场上或是散在酒馆和舞厅里,他从没有想到节约或是积蓄,一得到收入便即刻花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法威埃是不参加这些场面的。他跟雨丹在店里关系密切,一到门口便各奔东西;大多数经常有往来的售货员,当他们走到大街上,便变成了陌生人,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李埃纳是雨丹的好朋友。两个人同住在一家旅馆里——圣安街上的士麦拿旅馆,这个房子是阴气森森的,全部住的是商业职工。每天早晨他们一起到店里;到了晚上,整理好柜台,第一个先完的,便到圣洛施街上的圣洛施咖啡馆去等待另一个,这一家小咖啡馆是妇女乐园的店员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他们吸着烟斗,在吞云吐雾中,大声谈笑,喝酒玩牌。他们时常在那里一直呆到一点钟,到了那时,疲惫的店主人便把他们赶出去。此外,这一个月以来,每星期有三个晚上他们混在蒙玛特区的一家低等咖啡馆里;他们带去一些朋友,给女高音劳尔小姐去捧场,这位小姐是雨丹新近的女朋友,他们为她的才艺叫好,手杖敲得那么山响,声音叫得那么喧哗,已经有过两次警察不得不出面制止。
冬天就是这样过去了,黛妮丝终于得到了三百法郎的固定年薪。太是时候了,她那双笨重的靴子早就支持不住了。最近一个月,她甚至避免出门,怕的是靴子会爆裂开。
“老天爷!您的鞋子多烦人哪,小姐!”奥莱丽太太时常凶巴巴地这么讲。“真叫人受不了……您的脚有什么毛病吗?”
那一天,黛妮丝穿上一双花费了五个法郎的呢料靴子走下楼来的时候,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就表示出她们的惊讶,话声不算高,可是总叫人听得见。
“你瞧!那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丢掉了她那双木头靴子啦,”这一个说。
“不错!”那一个回答,“她一定哭了一场……那双木头靴子是她妈妈的。”
另外,黛妮丝已经引起了大家的公愤。这一柜台的人终于发现了她同保丽诺的亲密,就认为这种跟敌对柜台的女售货员的感情是一种挑战行为。姑娘们说她是奸细,责怪她把她们无关紧要的谈话都宣扬出去。内衣部和时装部的纷争重新激烈起来,从未曾爆发得像这么火热:互相诋毁的话像炮弹一样,有一天晚上在内衣的纸匣子后面甚至打了一记耳光。这场早就存在的纷争,大概是起因于内衣部穿的是毛织品的衣裳,而时装部却穿着绸衣裳;不管怎么说,内衣部谈到她们的邻居就满脸讨厌;而事实上她们不是没道理的,人们都指责说时装部女售货员的放荡是受了绸衣服的影响。克拉哈有一大堆的情人在受人嘲骂,玛格丽特也让人家害得生过一个孩子而脸面无存,同时大家又指责傅莱黛丽太太也有不为人知的情人。所有的这些全起因于黛妮丝!
“小姐们,当心点,不要说下流话!”奥莱丽太太在她这些小臣民爆发起来的愤怒当中露出严肃的神情说。“别叫人家小看了你们。”
她是不愿意参加这种是非的。正如有一天她回答慕雷的问话的时候,坦率地说,这些姑娘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强。可是当她从布尔当寇口里听说自己的儿子跟内衣部一个女售货员私通过几封信,而且在地下室里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正拥吻那个姑娘,这时她就暴怒了。这事真令人生气,于是她就不留情面地攻击内衣部,说它耍阴谋在诬蔑阿尔倍;是的,这个打击是针对着她的,当人们看出她那一部是无空子可钻的时候,便来败坏一个没有经验的孩子,企图叫她丢丑。她所以这么大吵大嚷,是故意搅乱了这件事情,因为她从来没有对她的儿子抱过什么幻想,她很明白他是什么混账事情都作得出来的。一时间,这件事情像是闹得很严重,手套部的职工米敖也被牵扯了进来;他是阿尔倍的好朋友,阿尔倍把一些情妇——几个光着头的姑娘——介绍给他,他就给她们小恩小惠,允许她们在纸板盒子里乱翻几个钟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他送给内衣部女售货员一副瑞士手套,弄得谁也摸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这场闲言碎语平息了,这是看在时装部主任的面上,就连慕雷本人对她都表示尊敬的。过了一个星期,布尔当寇借故,把那个肯让人接吻的惹出事端的女售货员开除了事。如果说这些大人先生对于人们在外边的为非做歹视而不见,而在店里遇有一点点的猥亵行为也是不肯放过的。
受到这场风波的折磨的,却是黛妮丝。奥莱丽太太虽然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私下里却埋怨她:她曾经看见她对保丽诺笑,她相信这是一种背叛,是在给她儿子的恋爱事件传播流言。因此在她这一部里,她越发使那个年轻的姑娘孤立起来。她在兰布义耶城附近的里戈尔乡,用她节省下来的第一个十万法郎置了一份产业,很长时间她就盘算邀请几位姑娘到那里去度一个礼拜天。她突然地决定了这件事,作为惩罚黛妮丝的一个手段,公开地表示同她疏远。唯有黛妮丝是没被邀请的。半个月以前,这一部里就光是谈论这次的约会:人们观望着为五月的太阳所调剂的气候适宜的天空,已经时时刻刻在盼望着那一天了,大家期待着各种的娱乐——骑驴子,喝牛奶,吃黑面包。而且全体是女人,这是最有意思的!奥莱丽太太平常就是这样同几位太太到外边去打发她的假日;因为她跟家里人在一起非常不习惯,偶尔有几个晚上她要同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她是觉得那么别扭,那么坐卧不定,因此就连这样的晚上,她都情愿躲开她的家人,跑到饭馆里去用餐。郎姆做他自己的事情,很开心又恢复了他年轻时的生活;至于阿尔倍,更是无拘无束,跟他的一些下流女人去混;因为不习惯家庭生活,遇见礼拜天大家在一起便都觉得又不自在又厌烦,三个人全把他们的住处看作他们夜里睡觉的一家普通旅馆。关于这次兰布义耶的聚会,奥莱丽太太只简单地说,按照规矩阿尔倍是不得参加的,而老头子本人乐得顺水推舟拒绝了赴会;这一番说明使得两个男人都很高兴。这个令人愉悦日子快来到了,姑娘们谈不完啦,仿佛要出门去作六个月的旅行一样,讲着她们所准备的衣装,没人理会黛妮丝,她只好面色苍白而沉默地听着她们谈。
“她们把你气疯了吧?”一天早晨保丽诺跟她说。“我要是你,就要给她们个颜色看看!哼!她们玩她们的,我乐我的。……这个礼拜天包杰要带我到约安威尔去,你跟我们一道去吧。”
“不,谢谢,”这个年轻姑娘固执而平和地回答。
“可是为什么呢?……你还是害怕有人会勉强你吗?”
保丽诺说着大笑起来。黛妮丝也跟着她微笑。她能想象得到这种事的结果:每一个姑娘结识她的第一个情人,总是这样不经意间由一个朋友带来的,经过总是这样;而她是不愿这样做的。
“你瞧,”保丽诺又说,“我担保包杰不带一个人去。就是我们三个人……当然啦,你既然不愿意,我也就不会把你嫁出去。”
黛妮丝犹豫着,一种欲望让她感到烦恼,一股血潮涌上了她的脸蛋。每当她的女伴们大谈她们在乡下的快乐,她就快要窒息了,她渴望晴朗的天空,她渴望齐她肩膀的高大的青草,那一片清水般罩在她身上的巨大树木的阴影。她的童年生活原是在柯当丹地区繁茂的绿野中度过的,现在又觉醒了,对于阳光生出了依恋不舍的情感。
“那么,好吧!”最后她说。
一切都说好了。包杰要在八点钟到盖容广场上来接这两位姑娘;从那里他们乘出租马车到文森车站去。黛妮丝的二十五法郎薪水,每个月都被孩子们用光,她只能把她那件黑色旧毛料衣服翻新,用小方格的斜条毛绸镶上边;她也给自己做了一顶帽子,一种绸面子的无边小帽,有一条蓝色丝带作点缀。她穿上这身朴素服装,显得非常年轻,看起来像是穷人家特别洁净而身材长得过高的小女孩子,浓密漂亮的头发从素雅的帽子底下突出来,使她有点害羞并紧张。跟她恰好相反,保丽诺穿着春季的绸衣裳,有紫堇色和白色的条纹,戴着一顶华丽的高顶帽,插着羽毛,颈上和手上戴着首饰,全然是富商人妻女的气派。她在店里一个星期都必须穿毛料衣服,所以到了星期天穿上绸衣服,就像报复一样;与之相反,黛妮丝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一直穿着绸制服,到了星期天却要换上她那件薄毛料子的旧衣服。
“那个就是包杰,”保丽诺用手指着站在喷水池旁边的一个大小伙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