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她的情人介绍给她,黛妮丝立即就觉得很放心,因为这个男人的样子很老实。包杰的身材魁梧,有一股耕牛似的持久的气力,他有着一副法郎德斯人的长面孔,两只没有表情的眼睛含着孩子般单纯天真的微笑。他诞生在敦扣克,是一个食品杂货商人的小儿子,他的爸爸和哥哥都认为他很蠢,几乎是把他赶了出来,他就到了巴黎。目前在好公道,他每年可以赚到三千五百法郎。他是愚笨的,可是在布行里却是行家里手。女人们觉得他很可爱。
“租的马车呢?”保丽诺问道。
他们要一直走到林荫大道去。太阳已经热起来,迷人的五月清晨微笑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天上没有一片云,水晶一般透明的蓝色空气里,完全漂浮着一团喜气。黛妮丝的嘴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觉得六个月以来她胸里的一股闷气都被释放出来了。她终于感觉到她身上没有了妇女乐园的沉闷的空气和沉重的石块!在她的眼前,她可以有一整天无拘无束的乡野生活!这是一片清新的健康气息,一片无限的快乐,她像小孩一样充满好奇地走向里面去。可是坐到车上,她很难为情地转过脸去,这时保丽诺和他的情人长长地接了一个吻。
“你瞧!”她说,一直向窗外看着,“郎姆先生,那边……看他走得多快!”
“他带着他的号角哩,”保丽诺斜出身子来说。“简直是一个老疯子!人家要说他是跑去会情人哩。”
真的,郎姆胳膊底下夹着乐器匣子,鼻子朝天沿着体育场匆忙地地走路,想到眼前正在等着他的这场大喜事,自得其乐地微笑着。他正要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度过这一天,他的朋友是一个小剧场的笛师,有几个爱好音乐的人在星期天喝过牛奶咖啡以后就要举办一次室内的音乐会。
“刚刚八点钟!多么发疯啊!”保丽诺又说。“你知道奥莱丽太太和她的那一帮人一定是坐上六点二十五分开出的到兰布义耶去的火车了……男人和老婆绝对是没有碰过头。”
两个人全谈起兰布义耶的约会。她们不希望对方会遇到雨,因为她们自己也将要冷水浇头;可是如果那个地方天气阴沉而不会一直牵连到约安威尔,倒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事情。然后,她们攻击克拉哈,说这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工不晓得怎样使用她那些姘夫供给她的金钱:她不是一次买过三双长筒靴子,第二天就用剪刀剪碎丢掉了吗?而这是因为她的脚上长满了瘤子的缘故。实事求是地说,绸缎业的姑娘们并不比男人更会打算:她们把所有的钱花得一文不剩,每个月把两三百法郎都消费在零碎东西和糖果上。
“可是他只有一只胳膊啊!”包杰突然说。“他怎样吹他的号角呢?”
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郎姆。保丽诺经常拿他的天真来戏弄他,这时便跟他讲,那个会计用他的乐器抵着墙;他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话,觉得这办法真的不错。可是她又后悔了,便向他解释,郎姆如何使用他那只废膀子挟住乐器而用一只手来演奏的办法,他却十分疑惑地摇了摇头,说这种事令人难以置信。
“你太笨啦!”她终于笑着说。“不过这没关系,我还照样爱你。”
马车滚滚前行,他们到了文森车站,正好赶上火车。包杰付了车钱,可是黛妮丝已经声明过她要自己支付她那一份的费用,到了晚上再平分。他们坐的是二等车,车里充斥着愉快而闹哄哄的人声。到了诺让车站,在人们的笑声中,一对新婚夫妇下了车。最后他们到了约安威尔,立即走向岛上去定早餐;他们就停在那里,在马伦河边上的高大杨树下,沿着岸边散步。树荫下是寒冷的,阳光里有一阵猛烈的风,吹向远方去,在河的对岸,光明洁净的平原上展开了一片一片的耕地。保丽诺和她的爱人互相搂着腰向前走,黛妮丝缓缓地随在他们后边;她捡了一把金凤花,高兴地注视着流水,每当包杰低下头吻他的女友,她便低下头,心里一阵茫然。她的两眼里包含着着泪水。然而她并不是难过。为什么她感到这样的闷闷不乐?她本想可以得到很多快乐的,这无边无际的乡野,为什么给她带来了满腔无法诉说的漠然的懊恼?后来他们去用早餐,保丽诺欢快的笑声使她感到一阵失落。保丽诺像一个生活在煤气灯下和人群的混浊气息里的乡下艺人似的,向往着野外生活,尽管吹着冷风,也要在凉棚底下用餐。她喜欢那吹动着桌布的强劲的风,她认为这个花棚很有趣,叶子还没生出来,只有油漆的格子架,菱形的阴影映现在桌布上。而且这个在店里吃不饱的姑娘,大口大口地地吃着,她准备好要在外边把她爱吃的东西吃到腻为止,这是她的一个缺点。她所有的钱就花费在这上面,在休息的时候,她吃点心,吃不易消化的生东西,吃容易藏着吃的小东西。至于黛妮丝,她似乎已经吃够了鸡蛋、炸鱼和烤鸡,她克制着自己,不敢叫一客草莓,这一种新鲜果品还是太贵的,她怕过分增加了账单。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呢?”等到端上咖啡来的时候,包杰问道。
按以往的情形,午后他同保丽诺回到巴黎去吃饭,然后在剧院里过完他们这一天。可是为了黛妮丝的愿望,他们决定大家留在约安威尔,使自己头脑里装满了乡下的空气,也很有趣。故此他们整个的下午就在野地里漫步。他们想去划船,争执了一下;然后又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包杰划船划得太不高明。但是他们缓缓地走,没有目的地,沿着小路走,然后再回到马伦河边上来;他们对于河上的生活,兴致很高,看见有成队的快艇和挪威式的船,船上有一排排划船的人。太阳落山了,他们回头向约安威尔走,这时有两只快艇,争先恐后向下游划行,相互叫骂着,骂声里反复喊叫着“下等酒馆的货色”和“布店伙计”。
“你瞧!”保丽诺说,“那儿是雨丹先生。”
“是的,”包杰用手遮着太阳说,“我认识他的桃花心木的快艇……另外的一条船上坐的一定是学生。”
于是他解释学生和买卖人之间经常发生争吵的怒怨。黛妮丝听见人家说出雨丹的名字,便愣了一下;她的一双眼睛紧随着那只轻快的小船,她想从划船的人中间找到那个年轻的人,可是她只能分辨出两个女人白色的衣衫,一个女人坐在舵边,戴着一顶红帽子。他们的话音淹没在河流涮涮的水声里。
“下等酒馆的货色,把他们投进水里去!”
“把这些布店伙计,投进水里去!投进水里去!”
傍晚时候,人们又回到岛上的酒馆里。可是风太猛烈了,他们不得不到两间关着门的大厅里的一间去用餐,厅里新洗过的桌布还被冬天的湿气浸得潮乎乎的。刚到六点钟,餐桌就全坐满了,游客们需要赶紧在角落上找地方;侍者老是搬椅子,摆凳子,把座位缩紧,把人们挤进去。这时屋里透不过气来,人们只好打开窗户。门外边,白昼昏暗下去,带点绿色的薄光从杨树上落得那么迅速,没有预料到这么多客餐而又没有灯的酒馆主人,只得给每一张桌子上拿来一支蜡烛。一片喧哗——笑声,呼喊声,刀叉碰碗碟声,震耳欲聋;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吹得蜡烛火苗飘飘忽忽而且蜡油往下滴;食物的气味把空气弄得暖洋洋的,不时一股冷风吹过去,扑灯蛾在空中飞舞着。
“你说是吧?他们玩得多么高兴!”保丽诺说,她不停嘴地吃着一份炸鱼饼,她宣称这样菜的味道真美。
她斜过身子来继续又说:
“你没有认出阿尔倍先生吗?就在那边。”
倒真是小郎姆,他坐在三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中间:一个老太太戴着一顶黄帽子,露出一副老鸨子的丑恶嘴脸,另有两个小丫头——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也是无所顾忌,让人反感的一种粗鄙的女人。他已经酩酊大醉了,用玻璃杯子敲着桌子,说如果伙计不马上把酒给他拿来,他就要揍他了。
“你看!”保丽诺又说,“整整的一家人!母亲在兰布义耶,父亲在巴黎,儿子在约安威尔……他们各顾各的。”
黛妮丝是讨厌喧嚣的,在这样杂乱当中,她微笑着在欣赏一种简单的快乐。可是突然他们听见隔壁的厅房里发出了一片吵闹的人声,把其它的声音都压下去。在大声喊叫以后,一定是扭打起来,因为人们可以听见拳打脚踢和椅子倒下来的声音,打得十分热闹,河上的喊声又起来了:
“把布店伙计丢进水里去!”
“下等酒馆的货色,丢进水里去,丢进水里去!”
等到酒馆主人的大声喊叫把这场斗殴平息下去,雨丹便忽然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红色紧身上衣,骑士帽扣在后脑勺上,胳膊上挽着那个高个子穿着白衣裳的姑娘,她就是那个掌舵的女人,为了表示出小船的色彩,她耳朵上插着一束罂粟花。他们一走进来便引起了一阵拍掌和叫好声;他满脸光彩,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迈着水兵的步伐,他显摆着脸上被拳头打的那一块伤痕,这样被人注目他乐不可支。在他们的身后边还跟随着一班人。人们你争我抢总算替他弄到了一张桌子,喧闹声又响起来了。
“大概是,”包杰听了他身后边的人们的谈话以后解释说,“大概是那些学生认识雨丹的那个女人,她是他们附近的老相识,在蒙玛特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当歌手。因此大家为了她打起来……这些学生,是从来不付钱给女人的!”
“不管怎么讲,”保丽诺漠然地说,“这个女人丑陋无比,看看她那份胡萝卜的头发……我真不知道雨丹先生从哪里把她捡来的,不过这些女人总是一个比一个令人恶心。”
黛妮丝面色苍白得可怕。她感到一阵冰冷,仿佛心在滴血。在岸上的时候,看着那只快艇,她已经感到了一阵冷战;现在,她可以肯定,那个姑娘是跟雨丹在一起的。她的喉头哽咽住,两手颤抖,她吃不下东西去。
“你怎么啦?”她的朋友问。
“没什么,”她喃喃地说,“我觉得有点热。”
可是雨丹的桌子就在他们旁边,他是认识包杰的,等到他看见了包杰,为了叫厅里其它的客人也听见,便尖声利嗓地同包杰说话。“我说,”他大声叫着,“你还老是那么老老实实地在好公道吗?”
“也不完全是,”对方满脸通红地回答。
“这怎么行!他们专收一些处女,而且经常设立一间忏悔室,谁要敢看她们一眼就被请讲去……这一个店家是把你们的婚姻都包办啦,谢谢吧!”
人们都笑起来。李埃纳也在那一班人里,继续说:
“那还不像在卢佛商店里……他们在时装部的柜台里附设一个接生婆。确实是这样的!”
人们更加地乐了。就连保丽诺都大笑了,她觉得接生婆的事非常有意思。可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拿包杰的店家寻开心,就惹恼了他,他猛然跳了出来。
“你们在妇女乐园里也不见得怎么好,说一句错话就被丢到门外头去!还有一个老板,老是跟着女顾客身后边转!”
雨丹早就不听他讲话了,开始夸赞监狱商场。他认识那里的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人品是那么高尚,一般女顾客都不敢向她开口,怕的是辱没了她。然后,他更向跟他谈话的人靠近一些,又说他这一个星期里捞到了一百一十五个法郎,啊!这个星期真了不起,法威埃要少得五十二个法郎,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腰包里有的是钱,要不把这一百一十五个法郎都花光,他绝不肯去睡觉。后来他渐渐有点醉意,便骂起罗比诺来,这个穷酸的副主任,装模作样不肯跟人家来往,甚至在大街上都不肯跟他一部里的售货员一起走路。
“别说啦,”李埃纳说,“好朋友,你讲的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