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升腾起来,蜡烛油流到酒斑的桌布上;当饭厅里的人声骤然而止的时候,从敞开的窗口,传来一片遥远的漫长的声音,那是河水的声音,是高大白杨树在静静的夜里沉睡的声音。包杰招呼人拿账单来,他看见黛妮丝的样子不大舒服,脸色苍白,为了眼里含着泪水下巴抽搐着;可是茶房没有来,她就还得忍受着雨丹的宏亮的话声。现在他正大谈他比李埃纳如何了不起,说李埃纳只会用他爸爸的钱,而他呢,用他自己赚来的钱,那是他自己聪明能干的成果。最后,包杰付了账,两个女人走出去了。
“那一个就是卢佛商店里的,”保丽诺走到第一间厅房里轻轻地说,她看见一个瘦高个姑娘正在穿大衣。
“你不认识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年轻的男人说。
“真的嘛!看看她们那身装扮……她就是接生婆那一部里的!如果她听见了,她一定会很高兴!”
他们到了门外。黛妮丝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在让人无法喘息热气里,在喊叫声中,她相信她要断气了,她一再解释她的烦闷是因为透不过气来。现在她喘过气来了。星光的天空降落着清新的气息。等到两个年轻的姑娘离开了酒馆的花园,从阴影下有人轻轻地发出胆怯的声音:
“晚上好,两位小姐。”
这人是杜洛施。他为了娱悦,从巴黎步行来到这里,一个人坐在第一间厅房里用餐,而她们没有看见他。当黛妮丝在悲伤中辨认出这个朋友的声音的时候,一种找人帮助的需要便机械地控制了她。
“杜洛施先生,你跟我们一道来,”她说。“把你的胳膊递给我。”
保丽诺和包杰已经走在前面了。他们呆住了。他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和这么一个小家伙在一起。可是既然离上火车还有一个钟头,他们就一直走到岛上的边头去,他们在高大的杨树下,顺着岸边走;可是他们又常常转回来,悄声说:
“他们在什么地方?啊!在那边……不过这倒挺有意思。”
黛妮丝和杜洛施开始谁也没有说话。酒馆的喧哗渐渐地消失了,在深远的夜色里变成了一种甜蜜的音乐;他们还带着火炉的温暖,更向前行,走进了树木荫凉里,在树叶的后方,烛光陆续不见了。在他们的面前,像是一面黑暗的墙壁,一团阴影那么浓厚,他们就连微弱的小路的痕迹都分辨不清了。可是他们并不害怕,怡然自得向前进。后来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他们看见在右边那些杨树的树干,像是撑着枝叶的穹隆的圆柱,有星光透漏进来;同时在右边的黑暗中,河水不时如涂汞的镜面一般闪着光。风停了,他们只听见河水的潺潺声。
“我遇见你非常高兴,”杜洛施总算开口了,他下了决心首先讲话。“你不知道你同意跟我一起散步,让我多么兴奋。”
于是借黑暗的帮助,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勇敢地说出他是爱她的。他本要写信给她;可是如果不正好碰到这样迷人的夜,如果没有这歌唱的流水,如果没有这些树木拿阴暗的影幕掩罩着他们,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番心意。不过,她并没有回答,她继续搀着他的胳膊走,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不开心。他想看看她的脸,这时他听见了轻轻的泣声。
“天哪!”他又说,“您哭啦,小姐,您哭啦……我得罪了您吗?”
“不,不,”她喃喃说。
她努力不再哭泣,可是她做不到。在餐桌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现在到了黑暗中,她无所顾虑地发泄出来,哭得哽哽咽咽的,心里思量着:如果是雨丹而不是杜洛施向她说这些柔情蜜意的话,她肯定接受了。这番表白终于使她起了满怀的茫然。她羞得满脸通红,仿佛在这些树木下她已经倒在那个正跟几个姑娘在打情骂俏的年轻人的怀抱里。
“我不想叫你生气,”杜洛施又说,他也涌出了眼泪。“不,听我说,”她说,声音里还在颤抖,“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只是我请你不要再讲你刚刚讲过的话……我没法满足你的要求。”
“啊!你为人很好,我很愿意同你作朋友,也只能是这样了……你明白吧,作你的朋友!”
他哆嗦了一下。在沉默中又走了几步以后,他吞吞吐吐地说:
“老实说,您是不爱我吧?”
因为她避免粗暴地说一声“不”使他难过,他便发出温柔而痛心的语声继续说:
“我早已料到了……我一向都很倒霉,我知道我是不会有幸福的。我小的时候,就挨打受气。在巴黎,我永远是辛辛苦苦地生活着。您想想看,一个人既不知道怎样争夺别人的情妇,又笨得不能像别人赚一样多的钱,那么好啦,他就应该躲到墙角里去死掉……啊!您放心吧,我再不会来打扰您。至于说到我爱你,你不能阻止我吧,是不是?我一无所求地爱着你,像一个牲畜那样的……你看,一切都完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他也哭泣起来了。她安慰他,而在他们友情的了解中间,他们知道了他们是一个省份的人,她在瓦洛额,他在布里克贝克,相距只有十三公里。这又有了一个新的联系。他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小管家,一个不健康的生性嫉妒的人,骂他是一个野杂种,经常揍他,一看见他那副没有血色的长面孔和亚麻色的头发就暴怒,他父亲说,他们一家人都不是这样。接着他们又谈到用青篱围成的大牧场,谈到在榆树荫凉下边蜿蜒曲折的小路,谈到那像公园里人行道一样铺着草皮的大路。他们的四周,夜色愈来愈暗了,他们只辨得出河岸上的灯心草,犬牙交错的树荫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上方闪耀着星光;他们又恢复了平静,忘记了他们的烦恼,在一种亲密的友爱中,由于他们的不幸更接近了他们的距离。
“怎么样?”当他们到了车站,保丽诺把黛妮丝拉到一边兴奋地问道。
这个年轻的姑娘是明白那种微笑和那种柔和而好奇的声调的。她羞红了脸,答道:
“可是绝没有什么,亲爱的!我已经跟你讲过我是不愿意那样的!……他是我们家乡人。我们在谈瓦洛额的事情。”
保丽诺和包杰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杜洛施在巴士底广场上跟他们道别;他像所有年轻的见习生一样是住在店里的,十一点钟一定要回去。黛妮丝因为不愿跟他一路去,而且她已经得到店里看戏的允诺,她便答应陪着保丽诺到包杰的家里去。包杰为了靠近他的情人,已经搬到圣洛施街上来了,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在路上黛妮丝听说她的朋友要同那个年青人过一夜,她惊呆了。事情很简单,只要给卡班太太五个法郎就行,所有的姑娘都时常这么干。包杰领她们进了他的房间,里边摆着他父亲送给他的帝国时代的家具。当黛妮丝谈到要平摊花费的时候,他很恼火,最后他还是接受了黛妮丝放在橱柜上面的十五个法郎六十生丁了事;可是这时他要请她吃一杯茶,他费了好大的劲儿去弄酒精灯,还得又下楼去买了糖来。他向杯子里倒茶的时候,午夜的钟声响了。
“我该走啦,”黛妮丝再三说。
保丽诺却答道:
“来得及的……戏院子不会散得这么早。”
黛妮丝留在这个单身汉的房间里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看见她的朋友换了衣裳,看着她光着膀子准备床铺,铺上床单,舒平了枕头;这种显现在她眼前的小夫妇的一夜温存的情景,让她烦燥,让她脸红,在她那受伤的心里,又重新呈现出关于雨丹的回忆。像这样的生活对人有害无益。最后到了十二点一刻,她离开了他们。可是她迷迷糊糊地出了门,这时因为她无意说了一声祝他们一夜快乐,保丽诺就不假思索地大声叫着:
“谢谢,这一夜一定会快乐!”
专通慕雷住屋和职员卧室的一道门是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卡班太太开了门,然后用眼一扫,记上进门的人。走廊里燃着一盏昏暗的夜灯,黛妮丝置身在这片摇曳不定的微光里,有些犹豫,感到一阵不安,因为她从街角上转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男人的朦胧的影子进来,门才又关上。肯定是老板晚会后回家来;想到他就在黑暗中站在那里,或许是在等她,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畏惧,她还是见了他就要惴惴不安的。有人在二楼上走动,靴子吱吱响。这时她的头脑昏乱,推开了通向店面的一道门,这道门为了稽查的巡查一直是开着的。她到了棉纱部里。
“天哪!这可怎么办?”她在情绪波动中小声地问着自己。
她不经意间想起上边另外还有一道门可以通到寝室去。只是那就要穿过整个的店面。尽管走廊上黑洞洞的,她也情愿走这条路。里边没有燃起一盏煤气灯,只在相隔很远的地方,有几盏油灯挂在吊烛台的杈枝上;这些稀稀落落的灯光跟一些黄色的斑点没有两样,像是吊在矿底下的灯笼,各部都被黑暗吞没了。大片的阴影在四处漂浮着无法识别堆积的商品,它们现出令人恐怖的形状,像是倒落的柱子,蹲伏的野兽,潜藏的盗贼。这片阴森森的寂静,时被远方的气息冲破,显得越发黑暗。可是她说准了方位:麻布部在她左边,形成汪洋一片的青白色,像是在夏日的天空下大街上变成带点蓝色的一些店面;于是她要马上从大厅里穿出去,可是撞上了几堆印花布,她便想从帽袜部走过去更有把握一些,然后再走毛织品部。一阵雷鸣惊吓了她,这是小伙计约瑟的响亮的鼾声,他睡在一些丧葬用品的后头。她急忙跑进大厅里,玻璃闪出薄明的光;厅房似乎变大了,充满教堂里夜间的森阴可怕,有一些固立不动的架子,有一些大尺子的侧影,映出的形象如倒置的十字架。现在她跑起来了。在零星杂货部和手套部里她又得从几个管杂务的小伙计身上跨过去,当她最后到了楼梯口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全。可是到了上头,在时装部的前面,她看见一盏灯笼,一闪一闪的向前走,又使她吓了一跳;这是一次巡检,有两个消防手在他们的巡检时间表上记录他们查看的经过。她不明就原地站了一分钟,看着他们从披肩部到了室内装饰部,然后又到内衣部,对于他们的一些难以捉摸的行为很是惊讶,他们轧轧地磨着钥匙,重新关紧了铁板门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当他们走近了的时候,她藏到花边部的房间里去,可是突然一声呼唤,又迫使她马上逃出来,她向着外边的门跑去。她听得出这是杜洛施的声音,他在他的部里睡在一张小铁床上,每天晚上亲自把床搭起来;他还没有睡,睁着两只眼睛在回想当天晚上的美妙时刻。
“怎么!是你吗,小姐,”慕雷说,黛妮丝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随身携带的小蜡烛站在她面前的楼梯上。
她说的模模糊糊,想要说明她是到部里找一件什么东西。可是他并没有发火,他露出作长辈而同时又好奇的神情注视着她。
“你得到去看戏的允许了吗?”
“是的,先生。”
“你看得很高兴吧?……你到哪一家剧院里去的?”
“先生,我是到乡下去啦。”
他听了这话笑起来。然后他又加重了语气问道:
“独自一个人吗?”
“不,先生,同一个女朋友,”她回答,他肯定想到了那种事,她满面通红了。
他不再说什么。可是依然在望着她,望着她身上那件黑色短小的衣裳和她头上只有一条蓝色丝带点缀的帽子。这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子会变成一个端庄的姑娘吗?她似乎过了这一天野外的生活好像更好看了,散落在她前额上的好看的头发使她显得妩媚动人。而在他这方面,六个月以来,拿她当一个孩子对待,有时点拨一下她,受着要看一看自己经验如何的诱惑,怀着不正当的欲望要知道一个女人如何发育,又如何堕落在巴黎里,他不再笑了,他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惊奇和恐惧而又掺杂着柔情。把她这样美化了的,不用问肯定是一个情人。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受他摆布的心爱的鸟儿尖锐地刺痛了他一下。
“晚安,先生,”黛妮丝喃喃地说,她不再等待,继续上楼去了。
他没有答话,望着她不见了。然后,他走回他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