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沉沉的夏季来临的时候,妇女乐园里吹起了一阵惶恐的风。
解雇的风暴袭来了,当局把成群被解雇的人从店里清除出去,在七八月间的热天里顾客零零落落。
每天早晨,慕雷同布尔当寇进行巡视的时候,便把各部主任叫到一边去谈,在冬天,为了使生意不受影响,他曾经鼓励他们雇用多于需要的店员,以便事后从这些人员中间来挑选。现在是缩减开支的问题了,要足足地裁掉三分之一的店员,让强者把弱者挤掉。
“你瞧,”他说,“你们一定有一些不适合的人……我们总不能叫他们留下来闲着没事作。”
如果部主任拿不定主意要牺牲什么人的时候,他就说:
“你去安排吧,有六个售货员一定够用了,到十月里你可以再添人,大街上人多的是!”
再则,负责执行任务的是布尔当寇。从他那薄薄的嘴唇里会吐出一句可怕的话:“去算账吧!”这句话简直就是睛天霹雳。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他解雇人员的理由。他制造了一些罪状,对于微不足道的怠慢也绝不放过去。“你刚刚在那儿坐着,先生:去算账吧!”——“我看,你顶嘴:去算账吧!”——“你的鞋子不干净:去算账吧!”面对着他留下的这场屠杀,就连勇气十足的人也在颤抖。可是这样作法进行得还不够快,他就设下一个圈套,在几天之内,他轻而易举地把希望裁掉的一些售货员都解决了。早晨八点钟,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表;要是过了三分钟,那句无可挽回的话便对着那些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打下去了:
“去算账吧!”这是做这件事又快捷又合适的办法。
“你看你脸上这份脏像!”有一天他向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这样说了,那个人鼻子长得不端正叫他厌烦。“去算账吧!”
一些被保护的店员得到半个月的假期,不给薪水,这是节减开支的一种更人性化的作法。这些售货员在需要和习惯的鞭笞下容忍着他们的充满动荡处境。自从他们到了巴黎,就东奔西跑,到东边去做学徒,到西边去满师,或是被解雇或是自己辞职,完全受控于偶然的利害关系。工厂停了工,工人们的面包便被剥夺了;这正如在一架机器的无感觉的旋转里,丝毫没用的齿轮要被漠然丢到一边去,对于这么一个铁轮子谁也不会为了它曾经作过的服务表示感谢的。那些无计可施的人就活该倒霉了。
现在各部里不再谈其它的事情。每天散布出一些新的事故。人们提出被解雇的售货员的名字像是在流行病期间计算着死者的数目一样。披肩部和毛织品部吃了最大的苦头:一个星期里辞退七个店员。然后内衣部演了一场活剧,有一个女顾客觉得不怎么快活,控告替她服务的一个姑娘吃了大蒜;虽然这个营养不良而又整天饥肠辘辘的姑娘,不过是简单地在柜台里吃了一块面包,却当场被辞退了。只要买主说出了一点点的抱怨,首脑人便毫不客气;什么辩解都不允许,职工永远是错误的,必须拿他们当作影响业务的正常运转的残缺器具一样地丢掉;其他的职员垂下了头,一句说情的话也没有。在这阵汹涌的恐慌里,每一个人都替自己担心:米敖有一天违反章程在大衣里面藏了一包东西走出门口,差点就要败露,他以为这一下子他可完蛋了;以懒惰出名的李埃纳,有一天下午被布尔当寇发现他在两堆英国丝绒中间站着打盹,多亏了他父亲在绸缎业的地位的关系,才免遭被扫地出门的噩运。但是最感到忧心的是郎姆一家人,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担心他们的儿子阿尔倍会被开除:人们对于他在账桌上的作法十分不满意,常有一些女人来告他不能认真工作;有两次奥莱丽太太不得不向首脑部去苦苦求情。
在这次大清除中间,黛妮丝恐慌得那么厉害,随时都等待着灾难临头。她鼓足勇气,用她全部的愉悦心情和理性作斗争,以便不堕入她那温柔天性造成的危险境地,可是等她一关上她寝室的门,眼泪就涌出来了,悲悲切切地看到自己在大街上,同她的伯父不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一点积蓄,而身边又有两个孩子的负担。她在开头几个星期里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强大的磨臼下的一粒被辗的谷子;一种沮丧的自甘沉沦的心理,使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巨大的机器里是那么小的一件东西,随时都会被淡然无事地辗成碎末。任何幻想都是不可能有的,如果人们在时装部里要辞退一个女售货员,她就会认为必然是她。毋庸置疑,在兰布义耶聚餐的时候,那几个姑娘曾经鼓动奥莱丽太太疏远她,自从那时以后,奥莱丽太太对她总是一副严厉的神色,像是含有一种怨恨。而且她到约安威尔去,人家也不原谅她,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挑战的举动,是公开同敌对部门的姑娘表示友好而蔑视本部全体人的一种作法。黛妮丝在部里从未曾受过像这样的罪,现在她彻底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随她们去吧!”保丽诺一再说,“这群自以为了不起的货色蠢得像鹅一样!”
然而使这位年轻姑娘受着威胁的,正是这种了不起的女人的气派。几乎全体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每天与富有顾客的接触,都摆出一副优雅的态度,终于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阶级,浮在职工和资产阶级之间;可是在她们的得体的服装下面,在她们学得来的作态和言辞下面,却时时露出一种虚假的教养,这是她们从读小报或是戏曲的台词里得来的,都是马路上流行的一些蠢举作风。
“你们知道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哩,”有一天克拉哈到部里来的时候说。
及至人们觉得很吃惊,她又说:
“我昨天晚上看见她带着那个小东西散步哩!……她一定是把那孩子寄养在什么地方了。”
两天以后玛格丽特用餐回来又带来了另一个新闻。
“这可够瞧的,我恰好看到蓬头散发的女人的爱人啦。一个工人,想象看吧!真的,一个龌龊的小工,长着黄头发,隔着玻璃窗在张望她哩。”
从这时起这便成了无可争议的事实了:黛妮丝有一个手艺人作她的爱人,而且在附近一带藏着一个孩子。人们用一些歹毒的风凉话来刺激她。她第一次明白这个意思的时候,对于她们这样异想天开的假设,真气得脸色发白。这真令人厌恶,她想要辩解,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是我的弟弟呀!”
“啊!她的弟弟!”克拉哈嘲讽地说。
这时奥莱丽太太必须出面制止了。
“安静点,小姐们!你们还是把标价牌子去更换一下吧……鲍兑小姐可以有心情地到外面去放荡。可是在这儿,她总要作点事才行!”
这种不怀好意袒护就是一种惩罚。这个年轻的姑娘被闷住了,就像人家控告她犯了什么罪,她企图说明事实也是枉然。人们笑着,耸耸肩膀。她的内心里存着锐利的痛苦。杜洛施听到传播的流言,十分生气,他说他要打时装部里几个姑娘的耳光;只是怕给她带来麻烦,他才克制住自己。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他对她怀抱着一片柔顺的恋情,近乎宗教性质的一种友爱,从他那如一条诚实的狗似的眼光里表露出来。他必须不叫人们怀疑到他们的爱情,因为会被人嘲笑的;可是这并未阻碍他梦想着来一次突然的吵闹,倘使有人在他面前攻击她,他就打出那复仇的一拳。
这件事因黛妮丝的不理会而收场。这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话。每逢一个同伴胆敢重新提起这件事,她便现出一种哀伤而冷静的态度,凝神注视着那个人,也就算了。此外,她另有一些烦恼,最使她焦虑的是经济上的困难。日昂越来越不像话,老是来要钱找她麻烦。难得过一两个星期她不收到他四页长的信,报告新的事故;当店里的收发信件者把这样粗大热情的笔迹的信件交给她的时候,她便匆忙把信藏进口袋里,因为女售货员们会装模作样地笑着,说些无聊的话。于是她找个借口,走向店里的另一端去看信,看过后总是感到恐慌:可怜的日昂似乎又走投无路了。他谈到那些怪异的恋爱故事所编造出来的谎话在她心上完全起了作用,由于她对于这些事情的不知情,更把危险性夸大了。有时是需要两个法郎可以使他逃出某一个女人的嫉妒,有时是五个法郎或是六个法郎可以挽救了一个姑娘的声誉,否则她的父亲就要杀死她。既然她的薪水和佣金不够用,她便冒出一个想法,要在空闲的时间找一些零碎活计作。她把这想法向罗比诺谈过了,自从他们在万沙尔店里初次会面以后,他就很怜悯她;他给她找到打领结的工作,二十五生丁一打。每天晚上从九点钟到一点钟的时候,她可以作六打,有一个半法郎的收入,从其中还必须扣除二十生丁的蜡烛费。可是只要每天的这一法郎三十生丁能够维持住日昂,她就对睡眠不足没有怨言,如果不再来一次新的灾难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会认为自己是非常幸福了。到了第二个半月的末尾,她拿着打好的领结到委托商的家里去的时候,她发现店门已经关闭了;一次失败,一次破产,便她损失了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是她在最近八天以来时刻不忘地计算着的。面对这次灾祸,她在部里的烦恼简直不值得一提了。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保丽诺在室内装饰部的走廊里碰到她时说。“说呀,你碰到什么困难了吗?”
可是黛妮丝已经欠她朋友十二个法郎了。她强打精神微笑着答道:
“没有什么,谢谢……我睡眠不大好,没有其它的事情。”
这时是七月二十日,正值解雇的恐慌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从四百个职工里,布尔当寇已经辞退了五十个;而且还流传着新的裁减计划的消息。可是她不大去想这种草木皆兵的威胁,一门心思地在为日昂的一次冒险担着心思,这一次比别的几次都更可怕。就在今天,他找她要十五个法郎,只有送到这笔钱才能使他摆脱一个被侵害的丈夫的报复。昨天晚上她收到了第一封通知这场活剧的信件;随后,一封紧接着一封,又来了两封信,她刚刚看完了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碰到保丽诺,在那封信里,日昂宣称,如果她不送给他十五个法郎,当天晚上他就要自杀。她垂头丧气。北北的膳宿费已经付过两天了,不可能再抽回来,屋漏偏逢连阴雨,因为她曾经希望托罗比诺去索还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他也许会找得到那个打领结的女店家;可是罗比诺正得到两个星期的休假,而且没有如她所期望的在昨天晚上回来。
可是保丽诺还是好友的询问。在一个偏远的部门的顶端,当这两个人又碰到一起的时候,她们留意四周的动静,谈了几分钟。突然间,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员作出要逃走的姿势:她已经看见了从披肩部走出来的一个稽查的白领带。
“啊!不要紧,是茹夫老头子,”她放下心来小声说。“我不明白,那个老东西每当看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要笑……我要是你的话,就要留神了,因为他对你太好啦。一个彻头彻尾鬼东西,跟疥疮一样地令人生厌,他以为他还是在向他的部队那样发号施令哩!”
的确是这样,茹夫老头子因为他监察得严厉,所有的售货员都厌恶他。大多数的辞退都是根据他的报告。这个老大尉那份放荡者的大红鼻子,只有在女人服务的部门里,才不甚于冷酷无情。
“我为什么要留神呢?”黛妮丝问道。
“当然!”保丽诺笑着回答,“说不定他要索要谢礼的……有好几个姑娘都向他讨好哩。”
茹夫假装没有看见她们走开了;可是她们听见他捉到了花边部的一个售货员,那个人犯了观看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一匹马摔倒的罪状。
“顺便告诉你,”保丽诺又说,“你昨天不是在找罗比诺先生吗?他已经回来了。”
黛妮丝认为自己得救了。
“谢谢,我要绕着路走,从丝绸部穿出来……真倒霉!他们派我到上边去,到工作间去拿一把刀子。”
她们分手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慌慌张张像是从这个收银台跑向另一个收银台去,在寻找什么错误,到了楼梯口,走下了大厅。这时是十点前一刻钟,第一桌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闷热的太阳把橱窗照得热烘烘的,虽然挂着灰色麻布的窗帘,热气还是进入到不流通的空气里。不时从地板上升起清新的气息,店里的小伙计们轻轻地洒着水。在各个柜台展开的空隙中间,这是一种半睡眠状态,一场夏天的午睡,像是一些小礼拜堂在最后的弥撒以后笼罩在阴影里。一些慵懒的售货员站在各处,不多的几个顾客,迈着为太阳所苦的女人的无精打采的脚步,沿着走廊走去,穿过了大厅。
黛妮丝走下来的时候,法威埃正在给昨天从南方刚到巴黎来的布塔莱尔夫人量一件轻软丝绸有蔷薇花点的袍料。自从这个月初以来,各部门供应了大批乡下人的便宜货,人们只看见一些黄披肩和绿裙衫的庸俗打扮的女人。店员们爱搭不理地连一个笑脸也没有了。法威埃陪着布塔莱尔夫人到了零星杂货部,然后又回来,这时他跟雨丹说:
“昨天全部是奥威尔纽省人,今天全部是普罗旺斯省人……弄得我头都痛了。”
可是雨丹急忙跑向前去,这一次是他的班,他已经看见了那位“漂亮太太”,这一部里的人就这样称呼那个可爱的金发女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连她的名姓也不知道。大家都向她微笑,她通常都是单独一个人,不到一个星期就要到妇女乐园来一趟。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人们就有话题了。
“她结过婚啦?”法威埃问道,这时雨丹正从收银台回来,他卖出了三十米的公爵夫人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