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吧,”雨丹回答,“不过这个小孩子并不能完全说明什么。也许是一个女朋友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一定哭过啦。啊!一个悲伤的人儿,两只眼睛红红的!”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售货员精神迷惘地向店内的远处张望着。然后法威埃又缓缓地说:
“如果她是结了婚的,也许是她的丈夫打了她几下耳光。”
“可能是吧,”雨丹重复说,“要不就是一个情人遗弃了她。”
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
“这关我什么事!”
在这时刻,黛妮丝走进了丝绸部,放慢了脚步,向四周张望,找寻罗比诺。她看不见他,便走向麻布部的走廊去,然后第二次又走回来。两个售货员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又来啦,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雨丹小声说。
“她在找罗比诺,”法威埃说。“我不明白他们俩在一起搞什么。啊!搞不出什么让人吃惊的事,罗比诺是一个头号的大傻瓜……听人说,他给她找到一点工作,打领结。对吧?这算是怎么一行!”
雨丹打算捉弄一下她。这时黛妮丝从他身旁走过去,他叫住她,跟她说:
“你是在找我吗?”
她羞红了脸。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她便不敢检视她的内心,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她经常地会想起他跟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在一块儿的情景,如果说她在他面前还要发抖,那多半是因为不痛快。她曾经爱过他吗?她依然在爱他吗?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事,这让她感到难过。
“不是,先生,”她怅然若失地回答。
这时雨丹就拿她的慌张来寻开心。
“如果您愿意,我们伺候您把他找来……法威埃,伺候这位小姐,给她去找罗比诺。”
她用悲伤而冷静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每当她受到那几位姑娘的让人伤心的风凉话就报以这样的眼色。啊!他是阴险的,他像别人一样地打击她!他给了她一阵撕心裂肺的苦痛,中断了最后的联系。她现出悲痛的神情,以致法威埃虽然不是什么温柔的人,也出头来帮助她了。
“罗比诺先生配货去了,”他说,“他一定会在中饭时间回来……你要有什么话跟他谈,下午可以找到他。”
黛妮丝向他表示感谢,又上楼回到时装部,奥莱丽太太正怒气冲冲地在等待她。怎么!她出去了半个钟头!她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不是从工作间来的,这不是可以确定的吗?年轻的姑娘垂下了头,考虑着这次不幸的来临。如果罗比诺没有回来,什么都完了。可是她打定主意还要下楼去一趟。
在丝绸部里,罗比诺的归来掀起了一场猛烈的风波。这一部门经常地跟他找麻烦都觉得厌烦了,希望他不再回来;而且事实上,有过一阵,他常常受着万沙尔的鼓动要把自己的买卖让给他,他几乎打定意了。雨丹在私下耍手段以来,在这位副主任脚底下埋下了的炸药,终于快要爆炸了。在罗比诺的休假期间,雨丹便以第一号售货员的资格来取代他的名义,尽可能地在几个首脑人的心里损害他的形象,拿出出格的热心来占据他的位置:稍微出格的事情都要暴露出来而且加以宣扬,提出改进的方案,设想新的计划。而且,在这一部里,所有的人,从梦想升为售货员的学徒起,一直到渴望成为主管人的主任,全都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上级的同事挤掉,以便向上爬一级,如果那人成了一个绊脚石,就把他吃掉;这种贪婪的斗争,这种一个对另一个的排挤,甚至使这个机器更有效地运转起来,它刺激着生意,燃起了巴黎都觉得诧异的成功的火焰。在雨丹的背后有法威埃,法威埃的背后又有其它的人,好长的一串。人们听见了嘈杂的磨牙砺齿的声响。罗比诺该死了,每一个人都想抽掉他的骨头。所以当这位副主任又回来的时候,全体都对他表示不满。这事必须想法解决的,售货员们对于他的态度像是那么含有威胁性,以致这一部的主任,为了使主管当局能有时间做出一个决定,不得不把罗比诺派出去配货。
“假如叫他留下来,我们宁可大家一起走掉,”雨丹公然说。
这件事使布特蒙感到恼火,他的愉悦心情是跟这样的内乱不相容的。在他的四周,他仅仅看见一些愤怒的面孔,是使他痛苦的。然而他要作得不偏不向。
“算啦,不要理他吧,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坏处的。”
可是大家都反对。
“什么!他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坏处?……这个家伙叫人无法忍受,老是发脾气,他会从你的身子上踩过去,而且他是那么霸道不讲理!”
这是这一部里最大的怨恨。罗比诺像女人一样的神经质,严厉而又冲动,叫人无法忍受。人们讲他无数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家伙被他惩得害了病,还有些女顾客都受了他的冷言冷语的气。
“不讲啦,先生们,”布特蒙说,“我不愿意向自己身上揽事情……我已经向上级报告了,我马上就去谈谈。”
第二桌饭的铃声响了,这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铃声,在这店家闷人的空气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雨丹和法威埃走下楼去。从所有的各部,售货员们挨个儿忙忙乱乱地都来到了,在下面通往厨房的窄口的门道里拥拥挤挤,这条通路是潮湿的,时常点着煤气灯。一群人在碗碟发出的声响和浓重的食物气味里,一声不响,急冲冲的向前走。然后走到通路的尽头,大家要在一个小耳门前面突然停下来。一个厨师正在分配一份一份的菜,他身旁积着一堆一堆的碟子,手拿着刀叉向一个铜锅里去捞。当他闪开身子的时候,人们在他围着白布裙的肚子后面望得见冒火的炉灶。
“好咧!”雨丹指着小耳门上方一块黑板上写出的菜单轻声说,“辣酱油牛肉,或是鳐鱼……在这个倒霉人家,从没有过一次烤肉!他们的肉饼和他们的鱼简直吃不饱!”
尤其对于鱼,大家都不喜欢,锅里老是满满的。可是法威埃却拿了一份鱼。在他后边雨丹弯着身子说:
“辣酱油牛肉。”
厨师用惯常的手势叉起一块肉,然后浇上一匙辣酱油;从小窗口迎面扑来的热气,几乎让雨丹窒息,他几乎还没有拿起那份菜,他身边便有人说:“辣酱油牛肉……辣酱油牛肉……”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不间断的祷告一般;同时厨师不停手地叉起一块一块的肉,浇上辣酱油,他的动作敏捷,而且像走得很有规律的钟表那样合乎节奏。
“他们的鱼,是冷的,”法威埃说,他的手感不到菜的热气。
这时所有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走去,伸出胳膊直线地端着碟子,怕的是撞到了人。十步以外,现出了一个简易食堂,另有一个小耳门,摆着一架闪闪发光的锡柜台,台子上摆放着一份一份的葡萄酒,装在没有塞子的小瓶子里,瓶子洗过后还是湿漉漉的。每一个人路过的时候,用他空着的一只手拿起一个小瓶子,这时走起路来就不方便了,露出严肃的神情走向各自的座位去,谨慎地不要撒出来。
雨丹小声地叽咕着:
“拿着这些碟子碗走起路来,可真够瞧的!”
他和法威埃的座位在走廊最后一间餐室里。所有的餐室都是一样的,是四米宽五米长的旧的地下室,涂上了水泥,改装成食堂;可是潮气从涂色的水泥里渗出来,黄色的墙壁布满了绿斑;通气窗的窄小的窗口,向大街上开着,跟人行道同一水平,从那里射进了惨白的阳光,不时地被过路人的模糊影子遮挡住。在七月里跟在十二月里一样,从隔壁的厨房间吹来热烘烘的水蒸气,含有让人恶心的气味,人们全闷得喘不过气来。
雨丹第一个走进来。桌子的一端嵌在墙壁上,罩着漆布,有玻璃杯和刀叉划分出各人的座位。每一头摆着几堆准备更换的碟子;在桌子中间,放着一块大面包,插着一把刀子,刀柄翘在上面。雨丹把他的小酒瓶丢在一边,放下了他的碟子;然后从架子下面取出他的餐巾——这是墙壁上仅有的装饰,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来。
“我可饿得受不了了的!”他悄声说。
“老是这样的,”法威埃说,他在左手坐了下来。“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却什么东西都没得吃。”
餐桌很快就坐满了人。这里共有二十二个人的座位。起初只有猛烈的叉子的响声,这是一场壮健汉子的风卷残云般地大吃大嚼,他们的胃口像是被日常十三小时的劳累弄空了似的。起初,店员们有一小时用餐的时间,可以到外面去喝他们的咖啡;因此他们抓紧用二十分钟把饭吃完,忙着要到街上去。可是这样他们就十分杂乱,再回来的时候三心二意,作生意精神涣散;于是主管方面决定不许他们再出去,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加付十五个生丁喝一杯咖啡。因此,现在他们就把用餐的时间拖长,绝不想在规定的时间以前回到部里去。很多人边吃边读报纸,把报纸折好抵住他们的小瓶子竖起来。另有一些人在他们最初的饥饿得到了满足的时候,便乱哄哄地在聊天,所谈的话老是那一套,什么吃的坏啦,赚的钱啦,上一个礼拜天他们作了什么事啦,下一个礼拜天他们又要去作什么啦。
“我说,你们的罗比诺怎么样啦?”一个售货员向雨丹问。
丝绸部抗议他们的副主任的斗争是所有各部门都关注的事情。每一天人们在圣洛施咖啡馆谈论这个问题一直到深夜。雨丹正在用力吃他的那块牛肉,不在乎地答道:
“好啦!他回来啦,罗比诺。”
然后突然生气地说:
“可是,混账东西!他们给了我一块驴子肉!……说老实话,这真叫人讨厌透啦!”
“你别抱怨啦!”法威埃说。“我真够笨的,要了一块鳐鱼……这东西是臭的。”
你别有怨言啦!有的发脾气,有的开玩笑。在靠墙的那张桌子的角上,杜洛施不声不响地吃着东西。他的食量是比一般人要大,一次也没有吃饱过,仅此而烦恼,而且他的收入太少,付不出加菜的钱,他就切着大块面包吃,露出贪婪的神情,碟子里任何少吃的东西都不放过。大家拿他逗乐,喊叫着:
“法威埃,把你的鱼送给杜洛施好了……他可真爱吃哩。”
“还有你的肉,雨丹,杜洛施饭后会拿它当点心吃。”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耸耸肩膀,并不答话。如果说他饿得要死,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其它的人尽管大骂他们的菜,而他们还是照样完全吞下肚去。
可是轻轻的一声口哨使他们安静下来。这是通知慕雷和布尔当寇已经到了走廊里。许久以来店员们常常抱怨,主管人装模作样地走下来亲自察看饭菜的质量。他们为每人每天给厨师一法郎五十生丁,其中包括粮食、木炭、煤气、人工等所有的费用;可是听说伙食不太好,他们感到很奇怪。就在今天早晨,每一部选举出一个售货员,由米敖和李埃纳代表二人负责发言。因此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间,大家都竖起耳朵,静听邻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慕雷和布尔当寇刚刚走进餐室里去。布尔当寇表示牛肉很好;米敖被这句若无其事的判断给忍住了,再三地说:“嚼嚼看就知道啦。”同时李埃纳在攻击鳐鱼,心平气和地说:“可是这东西有臭味啦,先生!”于是慕雷便说了一通抚慰的话:为了他的店员们的福利,他要尽一切的力量,他是他们的父亲,他情愿自己吃干面包,也不肯看见他们吃得不好。
“跟你们约定我要研究这个问题,”他最后结论说,他提高了声音以便使走廊上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听得见。
当局的调查结束了,叉子的声音又响起来。雨丹叽叽咕咕地说:
“是的,早就料得到的,可是喝白开水吧!……啊!他们的好听话倒是讲得挺多。谁喜欢听空话,有的是!他们拿旧皮鞋底子喂你,然后拿你当狗一样把你丢出门去!”
刚才向他问过话的那个售货员又说:
“你说你们的罗比诺……”
可是一阵杂乱的杯盘的响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店员们亲自动手换碟子,左右的几堆都减少了。当厨房助手拿来了一些大锡碟子的时候,雨丹叫着说:
“又是烤饭,这就算齐全啦!”
“不值两个铜板的浆糊!”法威埃说着自己去取。
有些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另有些人觉得它太粘。那些读报的沉浸在报纸的连载小说里,连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有的人在揩着额头,这间狭窄的地下室弥漫着烤人的蒸汽;同时过路的人影源源不断跑过去,在一片狼藉的桌布上映出黑色的线条。
“把面包递给杜洛施,”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大声说。
每个人切了一片,然后把刀子叉进面包里一直叉到刀柄;面包在人们中间传递着。
“谁要拿点心换我的米饭?”雨丹问道。
他同一个瘦小家伙做了这次交易,而后他又打算出卖他的葡萄酒;可是谁也不要,大家都不喜欢这种酒。
“我刚才跟你说过,罗比诺又回来啦,”在东拉西扯的谈话和笑声里他接着说。“啊!他的事情很严重……你想想看,他跟女售货员们乱搞!是的,他给她们介绍打领结的工作!”
“别出声!”法威埃轻声说。“他们正在那边询问他的事情。”
他用眼角瞟着布特蒙,后者插在慕雷和布尔当寇中间在走廊上走,三个人全都全身心地低声热烈地在谈话。正副部主任的饭厅正好在对面。布特蒙刚刚吃完饭,他看见慕雷走过来,就从座位上起身,谈一谈他那一部的让人头疼的事情,述说他的烦恼。对方两个人静听他讲,依然不肯放弃罗比诺,这是一个第一流的售货员,从埃杜安夫人的时期就进店了。可是当他讲到打领结的事情,布尔当寇发火了。这个家伙疯了吗?他给女售货员介绍额外的工作!店里对这些姑娘的工作时间支付非常高的报酬了;如果在夜间她们替自己工作,那么白天她们在店里作的活就要少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所以这是她们的偷盗行为,她们拿她们的健康去冒险,而这种健康是不属于她们的。夜间是为了睡觉的,大家都该睡觉,不然就该把她们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