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起来啦,”雨丹说了一句。
三个人在怡然自得的散步中每从餐室前走过去一次,店员们便观望着,把他们一点点的小动作都详论一番。他们忘记了烤饭的事,一个会计员正从饭里发现一个衬裤的扣子。
“我听见他们说到‘领结’,”法威埃说。“你看得出布尔当寇的脸突然一下子就白起来啦。”
慕雷也觉察他副手的愤怒。一个女售货员贫困得夜间作工,这在他看来似乎是对于乐园本身组织的当头一棒。这个蠢东西是什么人呢?店里给了她优厚的待遇,她还不够用。可是当布特蒙说出黛妮丝的名字的时候,他又缓和下来,他找了一些理由。啊!是的,这个小姑娘:她还没有学得十分灵活,而且听说她的负担很重。布尔当寇打断他的话,扬言必须马上把她辞退。这么一个丑女人——他一向是这样称呼她的——是绝对地不可雕琢;他这样说似乎满足了一种怨恨。可是慕雷,觉得很为难,装模作样地在劝。天哪!你这个人多严厉!不可以谅解她一次吗?可以把那个罪人叫来,教训她一顿。说到底,罪过是在罗比诺一个人身上,因为他应该阻止她这么做,他是一个老店员,又熟悉我们店里的规矩。
“好啦!现在老板在那儿笑咧!”法威埃惊讶地说,这时那一伙人又重新从门前走过去。
“啊!他妈的!”雨丹骂着说,“如果他们固执地要让他们的罗比诺骑在我们脖子上,我们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布尔当寇注视着慕雷的面孔。然后他简单地作出一种鄙视的姿势,用以说明他终于了解了,而且认为这是糊涂心思。布特蒙又在抱怨:售货员们威胁着要辞职,而且其中很有几个行家。然而似乎最能打动这两位先生的,是罗比诺同高日昂的密切关系的流言:据说,后者鼓动前者在附近一带自己干一家买卖,为了同妇女乐园进行激烈的竞争,借给前者最大限度的信用贷款。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啊!这个罗比诺梦想竞争么!慕雷严肃起来了;他假装不屑的样子,避免作出决定,似乎这件事情无关紧要。他们要看一看,他们要跟他谈谈。忽然他同布特蒙开起玩笑来,前天布特蒙的父亲从他蒙佩利埃的小店到了这儿来,跑进他儿子负责的的大厅里,差点气得昏厥过去。人们还在拿这个乡下佬寻开心,他摆出南方人的旁若无人的气势,大骂一切,说这些时髦货终归满街上都有的。
“正好罗比诺来啦,”这位部主任小声地说。“为了避免一场不可收拾的冲突,我派他配货去了。如果说我老是这么噜苏,请谅解我吧,可是事态闹得这么尖锐,必须要想个办法的。”
果然罗比诺进来了,他正向他的餐桌走去,从这几位先生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慕雷只是再三地说:
“好吧,我们研究研究看。”
他们走出去了。雨丹和法威埃一直还在等待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不再回来,就松了一口气。如今主管人会像这样子每一餐都下来计算他们的口粮吗?如果连吃饭的时光都不给他们自由,这可真开心!实际上,他们见到罗比诺走进来,又见到老板的高兴的心情,便使得他们对于他们所进行的斗争结局感到担心了。他们压低声音,他们商量造一些新的事故。
“可是我饿死啦!”雨丹又大声继续说。“离开了饭桌却饿得更厉害!”
他已经吃了两份甜点心,他自己的一份和他用米饭换来的一份。突然他喊道:
“妈的!我再多加一份!……维克多,再拿一份甜点心!”
茶房已经上完了点心。接着他端来了咖啡;凡是要咖啡的人当场付给他十五个生丁。有一些售货员走开了,沿着通路缓慢地走着,想找黑暗的角落去吸一支香烟。另有一些人无精打彩坐在堆满油腻腻的杯盘的餐桌前。他们把面包屑子滚成了小球,在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的残饭的气味里,在熏红了他们的耳朵的发汗的热气里,又谈起反反复复的的那些话。墙壁发着汗,从潮湿的穹隆降落着令人窒息的闷人的气息。杜洛施背靠着墙壁,嘴里塞满了面包,默默地消化着,一双眼睛仰望着风窗;每天饭后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这样观看在人行道上川流不息奔驰过去的行人的脚,超出这些脚踝就看不见了,有肥大的短筒靴子,华美的长筒靴子,精致的女人靴子,这些活动的脚源源不断地来来去去,见不到身体也见不到头。到了落雨的日子,那是十分龌龊的。
“怎么!已经到时间啦!”雨丹喊道。
通廊的顶端响起了铃声,必须腾出位子来给第三桌吃饭的人了。茶房拿着温水桶和大块的海绵走来洗刷漆布。饭厅里逐渐地空起来,售货员慢悠悠地又上楼回到他们的各部里去。厨房里,厨师又站在耳门前他的位置上,他的两边是鳐鱼和辣酱油牛肉的锅,他手拿着刀叉准备重新把菜摆到碟子上,他的动作跟走得很有规律的钟表一样有节奏。
雨丹和法威埃因为走得迟,他们看见黛妮丝下楼来了。
“罗比诺先生回来啦,小姐,”雨丹彬彬有礼可是满怀嘲笑地说。
“他正在吃饭,”法威埃接着说。“不过你要是有要紧的事情,可以进去找他。”
黛妮丝并不翻空,头也不转,继续向楼下走。可是当她从主任和副主任的餐室前面经过的时候,她忍不住用眼向里面一扫。罗比诺确实在那儿。她计划下午再同他谈;因此她继续沿着通廊走向她的餐桌去,她的座位是在另一头。
女人们是在两间专用的餐室里分别用餐的。黛妮丝走进了第一间。这也同样是一间地下室,改装成餐室的;不过布置得比较舒适。屋子中央摆着椭圆形的桌子,桌上十五份餐具摆得更隔开一些,葡萄酒装在酒瓶里;一盘鳐鱼和一盘辣酱油牛肉放在两头。穿着白围裙的茶房替这些小姐们服务,免得她们亲自到耳门去取茶的不开心。主管人认为这样作是比较高尚的。
“你兜过圈子了吗?”保丽诺问,她已经坐下来在切面包。
“是的,”黛妮丝回答,脸有点红,“我刚刚陪过一个顾客。”
她没有说实话。克拉哈用肘碰了碰她邻座的一个女售货员。这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情形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接二连三地收到她情人的信;然后她便丢了魂似的在店里乱跑,她借口有事到工作间去,可是她连一次也没去过。可以肯定她是出了什么事故。克拉哈像是一惯不在乎吃惯了臭叉烧肉的女孩子那样,并不觉得讨厌地专心地在吃她的鳐鱼,同时谈着一场可怕的戏剧——报纸上每天都有的那种故事。
“你看到了吗?一个男人用剃刀割了他的情妇的脖子!”
“有什么稀罕!”内衣部的一个面孔长得很温柔而漂亮的小姑娘说,“他发现她跟另外的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事做得很好!”
可是保丽诺叫着表示异议。什么!因为不再爱一个男人,就允许他割断你的脖子吗!啊!不,绝不可以!她打断话头,转身向茶房说:
“皮尔,这个牛肉我咽不下去,你……跟他们讲给我加一道菜,要一个荷包蛋,好吧!尽可能嫩一点!”
她一面等菜,一面取出一些小圆片的巧克力和面包一块吃,她的口袋里是常常装着糖果的。
“这倒不假,这样的男人,是很异板的,”克拉哈又说。“有些人真会吃醋!还有一次,一个工人把他的老婆丢到井里头去。”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黛妮丝,看见她脸色毫不无血色,便相信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很明显这个假装贞淑的女人一定是欺骗了她的爱人,怕被打耳光正在发抖哩。她像是怕那个男人会来找她,假如他到店里来把她捉牢,那才有趣!可是转换了谈论的话题,有一个女售货员说出了洗刷丝绒的一个方子。随后她们又谈快活林演的一出歌舞剧,一些可爱的小女孩子比大人们跳得还好。保丽诺不痛快地向着那烧得太老了的荷包蛋望了一会儿,一直到尝到还不十分坏,便又高兴起来。
“把葡萄酒递给我,”她向黛妮丝说。“你应该叫一客荷包蛋吃。”
“啊!牛肉已经够我吃的了,”年轻的姑娘答话,她为了缩减开销,只吃店里开出的饭菜,不管多么难吃。
当茶房端来了烤饭,这些姑娘们抱怨起来。上一个星期她们大家都不吃,她们希望不要再来这道菜。黛妮丝听了克拉哈讲的故事正在替日昂的问题苦恼,茫然地独自一个人在吃;所有的人都露出鄙夷的神情注视着她。她们乱叫加菜,大吃甜点心。而这被认为是高尚的行为,拿自己赚来的钱养活自己是应该的。
“那些先生提出反对啦,”内衣部的一个娇小的姑娘说,“主管人也应允……”
人们笑着截断她的话,开始谈起主管人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要了咖啡,只有黛妮丝,她说,她受不了咖啡的刺激。她们面对着她们的杯子滞留不去,内衣部的女职员穿着毛料子,表现出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质朴,时装部的女职员穿着绸衣服,下颚底下挂着餐巾以便不溅上污斑,她们像是一些贵妇人屈尊到厨房里同她们的女仆一起在用餐。她们为了调换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臭哄哄的空气,把通风窗的玻璃打开了;可是她们必须立刻又关上,因为马车轮子像是从她们的餐桌上滚过去一样。
“嘘嘘!”保丽诺低声说,“那个老畜生来啦!”
稽查茹夫来了。快到用餐完毕的时候,他喜欢到这些姑娘的身边来遛达遛达。再则,他是有监督她们的餐室的权限的。他笑眯眯地走进来,绕着餐桌兜个圈子;有几次他甚至谈谈话,要了解一下她们是否吃得满意。可是他使她们不安而又厌烦,大家便赶快跑开。虽然铃声还没有响,克拉哈第一个人失去了踪影;其它的人也跟着走。片刻之间只剩下了黛妮丝和保丽诺。后者在喝过了咖啡以后,正要吃完她的巧克力。
“喔!”她站起身来说,“我去找一个小伙计给我买些橘子……你来么?”
“马上就来,”黛妮丝回答,她在咬着一块面包皮,决定到最后一个,以便在她上楼的时候能够碰到罗比诺。
剩下她一个人跟茹夫的时候,她觉得很不自在;终于闷着气离开了餐桌。可是茹夫看见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拦住了她的路:
“鲍兑小姐……”
他站在她的面前,老气横生。他那灰白的大胡子,他那剪得像刷子似的头发,给了他一副威严的军人气派。他挂着红色绶带的胸脯向前挺。
“什么事呀?茹夫先生。”她定了定神向他问。
“今天早晨,我又看见你在楼上地毯部后面跟人谈话。你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如果我去报告的话……你的朋友保丽诺,她是很喜欢你的吧?”
他的胡髭抖动着,他的大鼻子发出了一股火焰,这只鼻子又扁又弯,具有牡牛似的贪婪。
“对吧?什么事使你们两个人爱得这么厉害?”
黛妮丝不明白他的意思,感到讨厌。他逼得非常近了,他已经在她面孔上跟她讲话了。
“没错,我们谈过话,茹夫先生,”她喃喃地说,“不过谈些话不算什么大错……你待我很好,我十分感激你。”
“我不应该做好人的,”他说,“我只知道要公正……不过,如果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儿……”
他离她愈来愈近了。这时她简直吓坏。她忆起了保丽诺的谈话,她想起了大家误传的有些女售货员被茹夫老头子吓坏了,尽力跟他套近乎的故事。在店里,他不过是做些小小的亲近的表示,如用他肥大的手指轻轻地弹一弹那些可爱的姑娘的脸蛋,或是握住她们的手不放她们走,好似忘记了她们的手是握在自己的手里那样。这种作法还算是仁慈的,只有在外面,当她们答应到他雀子街上的家里去吃茶点的时候,他才大发野性。
“离我远点,”年轻的姑娘向后退着悄声说。
“来,”他说,“一个时常关照你的朋友,你不能对他没礼貌呀……作得可爱一点,今天晚上来喝一杯茶吃一块烤面包。我是诚心诚意的。”
现在她挣扎了:
“不!不!”
食堂里没有人,茶房还没有回来。茹夫耳听着脚步声,迅速地向他的四周打量着;他兴致高涨,克制不住自己,超出了这个老头子的亲近的常态,他要吻她的脖子。
“小捉弄鬼,小畜生……一个人有像你这样的头发,怎么还会这么傻呢?今天晚上一定来呀,大家开开心。”
可是她在可怕的激动中,看见他那燃烧的面孔逼过来,吓得要发疯了,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她用了那么粗暴的力量,猛然把他一推,他步履不稳地后退着,几乎跌倒在餐桌上。多亏有一把椅子救了他;可是这一震动把一杯葡萄酒翻倒了,溅到他的白领带上而且打湿了他的红色绶带。他也不揩一揩就站在那里,面对着这样的蛮性,差点没气死。什么!在他没有准备的时候,在他并没有使出力量来而仅仅是一番好意的时候!
“啊!小姐,你要后悔的,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