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逃走了。正在这时铃声响起来;她身子还在颤抖,把罗比诺也忘了,便上楼到她的柜台去。然后她不敢再下楼。午后太阳从盖容广场的一面照耀着,虽然隔着窗帘,夹层间厅房里的人们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有几个顾客来了,使这些姑娘出了一身汗,可是没有卖出东西。部里的人在奥莱丽太太的迷迷瞪瞪的大眼睛下全都打着呵欠。终于快到三点钟的时候,黛妮丝看见奥莱丽太太睡着了,她悄悄地溜出来,神色慌张地又到店里去转悠。为了避免有人多事用眼睛盯着她,她不直接下楼到丝绸部去;她首先到花边部像是去作什么事情,她碰到了杜洛施,问了他几句话;然后她到了店面,穿过了棉纱部,又走进了领带部,这时她猛然一惊愣住了。日昂正在她的面前。
“怎么!是你吗?”她面色苍白悄声说。
他还穿着他的工作服,光着头,金黄色的头发杂乱无章,几绺鬈发垂在他那像女孩子般的皮肤上。他站在一个卖黑领带的柜子前,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在这儿作什么?”她又说。
“喔!”他回答,“我在等你……你不让我来。可是我还是进来啦,一句话也没跟人家讲。啊!你别紧张。如果你愿意,就假装不认识我好了。”
有几个售货员已经露出诧异神情在张望着他们了。日昂把他的话声压低。
“你知道,她要陪着我来。是的,她正站在广场上,在喷水池前面……赶紧给我十五个法郎,不然我们就没办法啦,这是实际情况,就跟太阳正照着我们一样!”
黛妮丝感到十分不安。人们在冷笑,人们在谛听这段荒唐故事。正好在领带部的后方,有通往下层的一座楼梯,她推着她的弟弟,让他赶紧下去。到了楼下,他接着讲他的故事,语无伦次,杜撰事实,怕的是人家不相信。
“这笔钱不是给她的。她太尊贵啦,不会……至于她的丈夫,嘘!他真不在乎十五个法郎!即便一百万他也不会容许他的女人的。他是一个开制胶厂的,我跟你说过吧?是很富有的一种人……不,这钱是给一个无赖的,是她的朋友,他看见我们啦;你知道,如果我不给他十五个法郎,今天晚上……”
“不要讲啦,”黛妮丝悄声说。“马上给你……你先去吧!”
他们下楼到了送货部。郁闷的季节使这间宽敞的地下室睡眠在通风窗射进来的苍白日光下。这里很凉快,从屋顶上降落着一片沉寂。可是有一个小伙计从一个部门里拿来了送往玛德兰街一带去的几件包裹;这一部的主任甘皮昂,正悬着腿睁着眼坐在发货的大桌子上。
日昂又开始说:
“那个丈夫,他有一把大刀子……”
“走吧!”黛妮丝一直在推着,他翻来覆去地说。
他们沿着一个时常点着煤气灯的通廊走去。左右两方在昏暗的小贮藏室里面,储存的货物在栅栏后头黑压压地堆积起来。最后,一架木栅栏挡住了他们的路。当然人们是不走这条路的;这里禁止通行,她哆嗦了一下。
“如果这个无赖说出来,”日昂又说,“有一把大刀子的那个丈夫……”
“你要我到哪儿去找这十五个法郎?”黛妮丝绝望地叫着:“你不能够老老实实的吗?你老是惹起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打着他的胸脯。他编造了一些浪漫的事件,弄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简单地把他的金钱的需要加以戏剧化,说到底始终是有些紧急的需要。
“老天在上,不说假话,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我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在跟我接吻……”
她又打断了他,悲伤不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便愤怒起来。
“我不要知道。你的这些恶劣行为自己来承担吧。你要明白,这是太卑鄙了!……你每个星期都来折磨我,为了给你五个法郎,我累得要死。是的,我夜里不睡觉……更不要说你从你的弟弟嘴上把面包抢了去。”
日昂张着大嘴,面色苍白,站在那里。什么!这是卑鄙吗?他不明白,自从儿时起他就拿他的姐姐当作一个知己,向她诉说他的心事,他觉得是很自然的。然而最使他难过的,便是他知道了她夜里不睡觉。想到他在杀害她,想到他吞掉了北北应得的一份,他就那么慌乱,开始哭起来。
“你讲得对,我是个无赖,”他叫着。“不过这倒不是卑鄙,真的!绝不是的,因此一次又一次……你瞧,那个女人已经二十岁啦。她认为这很有意思,因为我才十七岁……我的天!我恨死我自己了!我要打自己的耳光!”
他抓起她的两手,吻着,眼泪把手打湿了。
“给我十五个法郎吧,再没有下次了,我对你起誓……或者,不啦!一个钱也不要给我,我最好还是死去。如果那个丈夫把我杀掉,你就不用伤脑筋啦。”
等到看见她也在哭泣,他懊恼了。
“我是这么说,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不会杀人……我们想法和解,我跟你约定,小姐姐。好吧,再见,我去啦。”
可是在通廊的一端,一阵脚步声使他们慌乱起来。她抓住他靠着贮藏室,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会儿,在他们的身边他们只听见煤气灯的嘘嘘响声;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伸出头去一看,辩认出稽查茹夫,他现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开始向通廊里走来。他是不经意间走过的吗?或者是在门口值班的监查把日昂的事情报告给他了呢?她感到十分害怕,头都晕了;她把日昂从他们藏身的黑暗的小窝里推出来,在后边催促着他,喃喃地说:
“快走!快走!”
两个人跑起来,在他们脚后边听见了茹夫老头子的喘息声,他也同样地开始在跑。他们重新穿出了发货部,他们到达了面对米肖狄埃街上开出的玻璃顶盖的楼梯脚下。
“快走!”黛妮丝反复说,“快走!……如果我有办法,我还是一样地把十五个法郎送给你。”
日昂茫茫然逃走了。稽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他只看见日昂的白色工作服的一角和在人行道上飘在风中的几绺金黄色的头发。为了恢复他的端正的姿势,他喘息了一会儿。他已经系上了从内衣部拿来的一条崭新的白色领带,领结非常大,像一片雪那么闪着光。
“好嘛!这是正当的,小姐,”他的嘴唇抖动着说。“是的,这是正当的,太正当啦……在地下室里,做这么正当的事情,你还希望我会饶得过你!”
他说着这些话来穷追她,而她却激动得哽咽了,找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又上楼到店里去了。这时她后悔刚才不应该逃跑。为什么不叫她弟弟出头把这事情说明一下呢?人们又要胡乱猜测讲坏话了;尽管她发誓,人家也不会相信她。她又一次忘记了罗比诺,一直走上她的部里去。
茹夫立刻便到经理室去作他的报告。可是听差告诉他经理正在跟布尔当寇和罗比诺在讲话:三个人已经谈了一刻钟了。而且门是半开着的,他听见慕雷高兴地在问罗比诺假期过得可好;丝毫没有谈到解雇的问题;反之却谈到在他那一部门里要实施的某些措施。
“你有什么事情吗,茹夫先生?”慕雷大声说。“进来吧。”
但是一种本能给他敲响了警钟。布尔当寇走出来了,茹夫宁可向他述说。他们沿着披肩部的陈列室,肩并肩缓慢吧,一个侧着身子话声很低,另一个聆听着,在他那严肃的面容上没有一点形迹叫人看出他的表情。
“好啦,”后者最后说。
当他们到了时装部前,布尔当寇走进去了。这时奥莱丽太太正在对黛妮丝发火。她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这一次她可能不会讲她又上工作间去了吧。说真话,这种三番五次的不见踪迹是无法再忍受了。
“奥莱丽太太!”布尔当寇招呼她。
他决心出其不意地一下子解决,怕又要出什么意外,所以他不愿意同慕雷商量。主任走向前来,于是又小声把这事故重说了一遍。这一部的全体人员都在等待着,预感到一次灾难临头。最后,奥莱丽太太转过身去,神色严肃。
“鲍兑小姐……”
她那肥满的帝王的假面具纹丝不动,没有一丝人情味,像是一个全能者。
“去算账吧!”
这一句恐怖的话,在这正没有顾客的一部里,声音十分响亮。黛妮丝身体笔挺,面色苍白,没了气息。然后她说出了支离破碎的话。
“我!我!……为了什么呢?我做了什么事呢?”
布尔当寇无情地答话了,他说她自己应该清楚,最好她不要叫人作说明;他谈到领带的事,此外他还说如果所有的小姐们都到地下室里去会男人,那可好看啦。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呀!”她发出一个受了威胁的少女的痛心的恼怒叫着。
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开始在笑,平时那么小心翼翼的傅莱黛丽太太也同样不相信地摇着头。老是她的弟弟!这真是太蠢啦!这时,黛妮丝望着大家:布尔当寇自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她;茹夫不会再替她证明,她不能指望他有什么公道;说到这些姑娘,她九个月以来含笑自持都没有感动了她们,终于把她赶走,这些姑娘是高兴的。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人家不喜欢她,强人所难又有什么用呢?她一言不发,向她斗争了这么久的厅房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她走了。
可是等到她一个人到了大厅楼梯栏杆的前面,一阵尖锐的苦痛摧取了她的心。人们不喜欢她,可是她突然想起了慕雷,这完全赶走了她那种听天由命的念头。不!她不能接受像这样的一种辞退。也许他也会相信这个无耻的故事——在地下室底下同一个男人会面。想到这里,一种羞愧心使她痛苦,她从未曾这样烦闷过。她想去找他,对他说明这件事情,仅仅为了说明;因为当他了解了实情,她仍然还是要离开。而且她原有的害怕——在他面前她所感到的浑身冰冷的颤抖,突然爆发成要去见他的一种强烈要求,不向他宣誓讲明她从未曾许身于任何人,便不离开这个店铺。
快到五点钟了,在傍晚清凉的空气里,这家店里又露出了一点活气。她急匆匆走向经理室去。可是当她到了写字间的门口,一种痛苦的绝望又重新袭来。她的舌头不中用,生存的重担又落在她的双肩上。他不会相信她的话的,他会像别人一样地笑;这种害怕使她失去了勇气。一切都结束了,她最好还是一个人走开去,死掉。她连杜洛施和保丽诺都不先去见一见,便立即走向账房间去。
“小姐,”事务员说,“你做了二十二天,所以是十八法郎七十生丁,还要加上七法郎的奖金和佣金……你算算看对吧?”
“是的,先生……谢谢。”
黛妮丝拿着钱正要走,她突然碰见了罗比诺。他已经知道了解雇的事,他答应给她找到那个制领带的女商人。他轻轻地安慰她,可是他愤怒起来了:这算是什么生活!时常要听人家随意摆布!随时会把你丢出去,连要求整月的薪水都不能够!黛妮丝先上楼通知卡班太太,她想办法在今天晚上派人来取箱子。五点钟敲过了,她发见自己茫然地在车辆和人群中间走在盖容广场的人行道上。
同一晚上,罗比诺回到家的时候,他收到经理室四行长的一封信,通知他为了整顿内部的缘故,不得不辞谢他的服务。他在这家店里供职七年多了;在今天下午,他还同那两位先生谈过话;这真是他的一个出乎意料的打击。雨丹和法威埃在丝绸部里唱起胜利的歌,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在时装部里也高唱凯歌。辞退得好!这样的大扫除可以给人让出位子来!只有杜洛施和保丽诺,当他们从各部混乱中走过相遇的时候,他们相互说了几句痛心的话,替这么温柔、这么诚实的黛妮丝感到惋惜。
“啊!”那个年轻人说,“如果一旦她在其它的地方获得成功,我盼望她能到这里来一次,用脚踏住她们的喉头,她们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在这件事情上,承受慕雷大发雷霆的是布尔当寇。当慕雷知道了黛妮丝的解雇,他暴怒起来。平常他不大管人事上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假装看见了一种权力的侵害,一种无视他的权威的企图。人们胆敢自己发号施令,他已经不是主人了吗?一切,绝对的一切,必须在他的眼下处理;要是有人坚持,他就拿他当麦秸一样折断他。然后,他在一场自己也无法掩饰的神经的暴躁中间,亲自询问了一番,这时他发了脾气。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说瞎话:那人真是她的弟弟,康皮昂完全认识他的。那么,为什么要辞退她呢?他甚至谈到要叫她回来。
可是布尔当寇,他的消极抵抗是顽强的,他谦卑地匍匐在这场风暴之下。他关注着慕雷。终于有一天,当他看见慕雷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斗胆用一种奇妙的声音说:
“她走开倒是对于大家都好的。”
慕雷尴尬地站在那里,血冲上了他的脸。
“真是的,”他笑着回答,“你也许是有道理……下去看看生意吧。有些起色了,昨天做到了近十万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