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在下午五点钟依然炙热的太阳下面,在铺石道上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七月的热气炙烤着沟渠,巴黎闪耀着夏天的灰白光辉,那种反光令人目不睱接。这次的灾难如此突如其来,人们那么粗暴地把她赶出门来,以致她用一只手机械地在口袋里反反复复弄着那二十五法郎七十生丁问自己:她到哪里去,怎么办。
一长串的街头马车使她不得不离开了妇女乐园的人行道。待她冒险过了马路,她像是要到路易大帝街去穿出了盖容广场;接着她改变了想法,又向圣洛施街下行。不过她一直没有一个打算,因为她又在小田园新街的角上站住了,她犹豫地向她的周围看了看以后,就沿着这条街走去。沙奢胡同就在眼前,她穿过去,不知道怎么一来走到蒙西尼街,再一次回到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了。她的头发昏,看见一个送东西的人,她就想到她要取回来的箱子;然而她把箱子取到什么地方去呢?一小时以前她到晚上还有一张睡觉的床,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困难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她抬起头来向各家看,开始认真观察各家的窗口。各处贴着一排排的招租条子。她不断地感到那使她全身激动的内心的眩晕,胡里胡涂地看看它们。这是可能的吗?一瞬间,便没有支持,没有经济的来源,在这个人生如疏的大城市里走投无路!然而又必须要吃饭和睡觉啊。街道一个接着一个,过了磨坊街,又是圣安街。她在附近一带来来回回地兜圈子,老是又回到她非常熟悉的十字路口。突然间她吃惊地停住了,她又到了妇女乐园的前面;为了逃开这个魔障,她冲到米肖狄埃街上去。
幸好鲍兑没有站在门口,老埃尔勃夫店铺在它那黑暗的橱窗背后像是死掉了。她再也不敢到她伯父的店里去,因为他假装不认识她了,在他那早料到的不幸中,她不愿意成为他的累赘。可是在街道的对面,有一张黄色的招贴吸引住她:“带家具房间出租”。这是第一个不使她恐惧的人家,那房子显得非常贫穷。后来她认识了这个人家,它的两层楼房是低矮的,它的正面的颜色发了霉,被夹妇女乐园和杜威雅尔老旅馆中间。老布拉,头发和胡子长长的像是一个预言家,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在雨伞店的门槛上,琢磨一个手杖的象牙柄。他将整栋房,为了减少他的租费,他又把楼上两层布置了家具分租出去。
“先生,你有一间空房子吗?”黛妮丝顺从着本能的冲动问话了。
他抬起了毛茸茸的大眼睛,看见她,惊得呆了。所有的这些姑娘,他都认识。他看了一下她那干净的衣服,她那可敬的装束,然后答道:
“这种房子,您住不合适。”
“多少钱呢?”黛妮丝问道。
“每个月十五法郎。”
于是她要求看一看。进到窄小的店里,看见他老是露出诧异的神气在打量她,她便把她的离职和她不愿意拖累她的伯父的事情向他讲了。老人走进店后面一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取来一把钥匙,那个房间就是他的厨房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再向里头去,在满布灰尘的玻璃窗后面,有一个不到两米大的内院,人们可以看见带点绿色的阳光。
“我在前面走,免得你摔跤,”布拉走进沿着这个小店的一条湿乎乎的过道里说。
他摸到了楼梯,登上去,反复向她提醒。当心哪!楼梯栏杆是贴着墙的,拐弯地方有一个窟窿,住客们有时把垃圾箱子放在那里。黛妮丝完全迷迷糊糊的了,什么也辩认不出来,只感觉到充满湿气的旧石灰的阴森气息。可是到了二楼上,有一面对着院子的小方窗,可以使她好似在一片死水里面隐隐约约地看得见腐烂的楼梯,污秽黑暗的墙壁,几扇褪了色的破门。
“如果这两个房间有一个空出来就好啦!”布拉又说。“你可以住得很舒适……可是这些房间老是被几位太太占着不走。”
到了三楼,光线更亮了,闪耀着一种宿舍里阴森地耀眼的白光。一个烤面包的小伙子占用了第一间屋子;空出来的是另一间,在里面的一间。当布拉开了房门,他不得不站在过道上来,黛妮丝才能进去。床铺放在门后边的角上,一个人刚刚走得过去。里头,有一座胡桃木的小衣橱,一张污黑的松木桌子和两把椅子。房客要是烧些饭食,就得跪在烟囱前面,那里有一个土做的小火炉。
“天哪!”老人说,“这确实不怎么样,不过这个窗户还让人满意,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
黛妮丝惊讶地望着床铺上方天花板的一角,在那上头有一个临时住过的女人,借蜡烛的光亮写下了她的名字:埃尔奈斯丁,于是布拉现出一个诚实人的样子继续说:
“要是维修话,我便永远也不会收支相抵了……没别的了,我拿得出的就是这些。”
“我可以住得下去的,”年轻的姑娘表示。
她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要了一套被褥单和两条毛巾,忙着铺了床,很高兴,为自己夜间有了睡觉的地方感到安慰。一小时以后,她叫一个运东西的人去取她的箱子,这就算是住下来了。
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她遭受了恐怖的贫穷。因为付不起北北的膳宿费,她把他接出来,让他睡在布拉借给她的一把旧躺椅上。她即便光吃干面包,而为了给孩子少许的肉食,每天包括租金在内,绝不可少过一法郎五十生丁。前半个月还可以凑合:她用十个法郎来料理家事,后来她又幸运地找到了制领带的女商人——她给了她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可是从此以后她便彻底于穷困了。她到各店家去找工作,到监狱商场,好公道,卢佛,但是没有结果:生意惨淡的时候各家买卖都在缩减,人们叫她到秋天再来申请,有三千以上的职工跟她一样地被辞退了,他们无家可归流浪在马路上。于是她想方设法找些零碎活做:可是对她而言,巴黎是陌生的,不知道到哪里去扣门,她接受了一些很苛刻的活儿,甚至时常还拿不到钱。有些晚上,她让北北独自吃饭,给他一碗汤喝,跟他讲自己已经在外边吃过饭了;她头脑昏昏的,热度升高,双手燃烧着,到床上去睡觉。每当日昂进入这个贫穷的场所里来,他发出那么狂燥的绝望骂自己是一个大罪人,而她就不得不说些谎话;不时地她还能想出办法来塞给他两个法郎,用以证明她还有余钱。她从来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哭泣。逢到礼拜天,当她能够在炉子里烧一块牛肉的时候,她对着炉火口跪着,这狭窄的小房间里便响起了孩子们对生活不知忧愁的快活的笑声。然后,日昂回到他的老板家里去,北北睡了觉,她便在为明天的烦恼中度过可怕的一夜。
另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使得她不能睡下去。二楼上的两个女人到很晚的时候还在接待客人;有时候一个男人走错了路,上楼来用拳头猛敲她的门。布拉叫她索性不要答应,她为了逃开他们的咒骂把头藏到枕头底下去。其次她的邻人,那个烤面包的,也来寻开心了;这个人不到早晨不回家,当她去取水的时候,他躲在那里等她;他甚至从壁板的窟窿里偷看她洗脸,迫使她只能把衣服挂起来遮着墙。然而最使她感到烦脑的还是在大街上遇到的麻烦,行人时常在搔扰她。每当她下去买一支蜡烛,走在旧式街区放荡汉到处游荡的肮脏人行道上,总是听见她背后有一股暖热的气息说一些粗俗的钉梢的话;这些男人受了她居住的穷相的鼓舞,一直追她到黑暗过道的紧里面。为什么她没有一个情人呢?人们觉得奇怪,似乎认为好笑。她总有一天一定要告饶的。在饥饿的威胁下,在人们用热辣辣的空气包围着她的、欲念的困扰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如何拒绝。
一天晚上,正当黛妮丝给北北喝汤的面包都没有的时候,一位戴勋章的先生却开始注意起她。刚到门口,那人蛮横起来,她感到厌烦,对着他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上了楼,她坐下来两手发抖。孩子睡着了。如果他醒来向她要吃食的话,她怎样回答呢?可是只要她肯答应呀!她的悲惨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有金钱,有衣服,有一间美好的住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据说每一个人都要走到这一步,因为在巴黎,一个女人是不能指望用工作维持生活的。可是她内心的一种愤懑在抗议着,她倒不是气恼其它的人,仅仅是憎恨这些令人不齿而不合理的事情。她认为人生为人处世要做得合乎伦理,要品行端正,要有勇气。
不仅一次黛妮丝像这样的问着自己。她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水手的未婚妻用她的爱情保护了她等待的对象的厄运。在瓦洛额的时候,她观望着荒凉的街道,轻声哼着这个动人的曲子。那么是不是她心里也有一种柔情使她这么勇敢呢?她还在想着雨丹,满怀的不痛快。她每天看见他从窗下走过去。现在他当了副主任,在普通的售货员的改意中间,独自走着路。他从没有一次抬过头,她相信这个小伙子的虚荣心是使她痛苦的,她目送他并不怕突然被人发现。慕雷同样是每天晚上从这里走过,她一望见他,身上便起一阵颤栗,她急忙藏起来,胸部一起一伏的。他没有要知道她住在哪里的必要;其次她觉得这个房子使她羞愧,虽然他们必然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是他对于她会有的想法使她难受。
再则,黛妮丝始终生活在妇女乐园的回旋里。她的住屋跟她从前的部门只隔着一道墙;每天清早她像是又去做她每天的工作了,她感觉到人群的逐渐增多,以及生意愈来愈热闹的喧嚣。一点点的声响都在震动着这间贴在巨大房屋侧面的年久破败的小屋:她在它的巨大的脉搏里激动着。此外,黛妮丝免不了碰到某一些人。有两次她迎面碰到了保丽诺,后者看见她这么不幸很难过,主动提出愿意帮助她;而她就不得不撒谎,以免接待她的朋友或是在礼拜天到包杰家里去做客。然而更使她困难的,是抵抗杜洛施的拼命的爱情;他偷偷地窥探她,她的苦恼没有一件是他不清楚的,他在门口等着她;一天晚上,他要借给她三十个法郎,他满脸通红地说,这是一个兄弟的储蓄。这些会不断地勾起她对于那个店家的不舍,使她记挂着人们在店里所过的生活,好像她还没有离开它。
谁也不到黛妮丝的住处来。一天下午她出乎意料地听见有人敲门。柯龙邦来了。她站着迎接他。他也十分难堪,先是言语含混不清,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谈了谈老埃尔勃夫。或许是鲍兑伯父后悔了他的冷酷无情派他来的吧;因为虽然他并非不知道她所遭遇的悲惨境况,而他一直都没有招呼过他的侄女。可是当她向这个店员仔细查问的时候,他却越发显得尴尬了:不,不,不是他的老板派他来的;他终于说出了克拉哈的名字,他所要谈的只是克拉哈。他慢慢地胆子大起来,向她讨教,认定她是那个姑娘的老同事,所以能够帮助他。她扫他的兴,责怪他不该为了一个没心肝的姑娘叫日内威芙悲伤,但是没有一点效果。改天他又出现了,拜访她变成了他的习惯。这样做可以满足他那胆怯的爱情,他不由自主时常谈到那同一的话题,在一个曾经接近过克拉哈的女人面前,快活得发抖。因此黛妮丝越发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妇女乐园里了。
将近九月底的几天,这个年轻的姑娘遭受了暗无天日的惨境。北北病倒了,患了重感冒。必须要给他一些汤汤水水的食物,而她却连面包都没有。一天晚上,她无法支撑了,在一种要女孩子们投身到小河或是塞纳河里去的悲惨绝望的境况里,她哭泣着,这时老布拉轻轻地在敲门。他送来了一块面包和满满一牛奶罐子的菜汤。
“喔!把这个给孩子吃吧,”他忙忙乱乱地说。“不要这么大声哭啦,叫住客们心烦。”
等到她在又一阵的哭泣声里向他道了谢,他又说:
“安静下来吧!……明天来跟我谈谈。我给你找些工作。”
自从妇女乐园创办了雨伞和阳伞部使布拉受了可怕的打击以后,他就不再雇用职工。为了减少开支,什么事情都是他亲自去做:打扫、整理和补衣服。可是他的顾客减少到有时使他没有工作。因此当他把黛妮丝收留在他的小店的角落里的时候,他就必须在第二天专门找些工作给她。他不能让人家在他的家里饿死。
“你每天将有两个法郎,”他说。“等你找到更好的事情,你再离开。”
她有点怕他,非常敏捷地做好她的工作,为了再给她找些别的活计,他就感到困难。他让她缝几幅绸子,修理一些花边。开头的几天,她不敢抬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老狮子一般的长毛,钩鼻子,浓密硬直的眉毛下的一双刺人的眼睛——使她感觉到浑身不自在。他的声音严厉,姿态粗暴,附近一带做母亲的吓唬小孩子,就说派人去找他作为恐吓,仿佛要派人去找宪兵一样。可是顽童们每逢从他门前走过,没有一次不喊出一些骂骂咧咧的话,而他忘耳不闻。他的暴怒完全是针对着那些用廉价办法出卖一些坏货、辱没了他这一行道的坏东西而发的,他说,这种用品就连狗也不高兴使用。
每当他对着黛妮丝激烈地喊叫的时候,她就颤栗。
“你听我说,艺术是完蛋啦!……再没有一个正正当当的手杖柄了。人们作一些棒子,可是讲到柄啊,这可完啦!……给我找一个手杖柄来,我可以给你二十个法郎!”
这是他的艺术家的自信,在巴黎没有一个工人能够造得出像他那样又轻又结实的手杖柄。尤其是他所雕刻的手杖头,具有一种美好的幻想,题材绝不变样,花卉,果实,动物,头颅,做出的样式灵活而又自然。一把小刀就足够用了,人们看见他鼻梁上架着眼镜,研究着黄杨木或是乌檀木,整天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