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和米敖之间,有一种漂亮男人的竞争,他们都喜欢调戏女顾客。然而不管他们哪一个,也没有过一次可以让他们用来炫耀的好运气;米敖编造了一片空话,说一个警官的太太爱上了他,而雨丹却确实在他的部里,勾搭上了一个卖丝织品的女商人,这个女人是在周围乱七八糟的不正当的旅馆里跑烦了的;可是他们吹牛,让大家认为他们之间有一些神秘的浪漫事迹,而且同某些伯爵夫人时常幽会。
“你应该去搞一下,”法威埃带着讥讽的诡意地说。
“这个主意不错!”雨丹大声说。“如果她来了,一切就包给我了,五个法郎我是赚定了!”
在手套,部有一大排的女人坐在铺着绿丝绒有镍金镶边的狭长的柜台前面;面带微笑的店员们在她们面前展示了一些鲜红的扁平盒子,盒子就是从那个柜台里搬出来的,看起来像是硬纸板商人的标笺抽屉。米敖压低了他那标志的面孔,抑扬顿挫而柔和地发出了他那喉咙里打嘟噜的巴黎人的口音。他已经向戴佛日夫人卖出了十二个小山羊皮的手套,这种手套是这店家的招牌产品:“乐园手套”。后来她又买了三副瑞典手套。现在,她正在试萨克逊的手套,她怕手套不合手。
“啊!太太,这就像是量手定做的!”米敖重复说,“像您的手戴六又三夸特的就太大了。”
他半靠在柜台上,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拉上扯下,尽情抚摸着每一个手指,把手套给她舒平了;他注视着她,仿佛他等待着她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然而她,胳膊肘搭在丝绒的边缘上,扬着手腕子,不以为然地把手指交给他,就好像她伸出脚去要她的女佣人给她扣鞋钮扣一样。在她的眼里,他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男佣人,她用习惯性轻蔑来使用这种人替她作些贴身的事情,甚至可以无视他的存在。
“您觉得紧吧,太太?”
她摇摇头表示“不”。萨克逊手套的气味,带着一丝野兽气,就如麝香的甜味,平时会使她很激动;有时她笑着把她对于这种难于捉摸的香气的嗜好如实地表达:说这种气味有些像是兽性大发的野兽,落进了一个女孩子的香粉盒子里。但是坐在这种平凡的柜台前面,她没有那样的感觉,在她和这个替她服务的售货员之间,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
“还有什么需要吗,太太?”
“不要什么啦,谢谢……麻烦你帮我把东西送到十号收银台,戴佛日夫人名下,行吗?”
因为她是这店里的老主顾,只要在一个收银台记上她的名字,用不着店员随着她,就可以把每次买了的东西送过去。她走了以后,米敖回过头向他的邻人眨眨眼睛,仿佛是让别人明白刚刚发生了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你看够味吧?”他带着鄙视的语气轻轻地说,“我真想把她全身都摸一下!”
戴佛日夫人继续去买东西。她向左边转,在麻布部里停下来,买了一些揩布;然后她兜了一个圈子,径直到走廊顶端的毛织品部。因为她们家的女厨子工作得很好,所以她想给她买一件衣料。毛织品部里挤满了密密实实的人群,就好像是所有的有钱人都到了那里,摸着料子,轻轻地认真地在盘算;她只得坐下来等一会儿。架子上聚集着大卷的料子,售货员伸长手臂突然使劲一抽,一卷又一卷地拿下来。在混乱的柜台上,不能到处都堆满了,这堆压着那堆,他们也开始分不清楚了。真像一片澎湃的海潮,彩色模糊不清,发着羊毛的闷声,里面包含着青灰色、黄灰色、蓝灰色,这里、那里闪出了苏格兰的格子花呢,底下是血红色的法兰绒。布匹上的白色标签,仿佛是降落在十二月黑色土地上的鹅毛般的密集的白色雪片。
在一堆毛丝织品的后面,李埃纳正在同一个光着头的高大身材的姑娘调情,她是附近的一个女工,是被主妇叫过来配毛布料子的。李埃纳极度讨厌这种大倾销的日子,逢到这种日子就要把他的膀子累断,他设法躲避工作,因为他父亲有很多钱供应他,他看不起做生意,只要能够维持住这份工作就可以了。
“听我说,凡妮小姐,”他说,“你总是来去匆忙的……前些天那件花格子的驼毛呢?怎么样?你知道,我还不实准备拿你来夸夸我呢。”
可是那个女工笑着逃走了,李埃纳见到了戴佛日夫人,他不得不响她问:
“太太,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要一件便宜的衣料,但是要结实的。李埃纳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耗费太多气力,所以想法请她从柜台上已经展开的料子里挑选。桌子上有开司米、斜纹哗叽、驼毛呢,他向她保证没有比这些更好的了,这些东西是穿不坏的。可是她似乎没有哪个是看得上眼的。她在架子里看到一卷带点蓝色的黑毛呢。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决心把这卷料子取下来,可是她又认为布料太粗。然后他把各种羊毛制造的斜纹的或是深灰色的羊毛呢摆放在她面前,她为了愉快,好奇地摸触着,其实心里早已决定都无所谓了。那个年轻人只好把最高的架子上放的盒子都取下来;他的两肩咯吱咯吱地响,在开司米和毛丝织品的细纹路下面,在羊毛呢的硬绒毛下面,在驼毛呢粗糙的绒毛下面,连柜台都找不到了。各种质料和各种彩色都看过了。虽然她一点也没有要买的意思,却要看一看薄纱和尚贝里纱。当差不多已经都看过了的时候,却说:
“啊!天哪!我最满意的是刚开始看的那个。我是给我的女厨子买的……是的,那种有小点子的斜纹哔叽,两法郎的那一种。”
李埃纳量布的时候感觉十分生气,她又说:
“麻烦你把它交到十号收银台……戴佛日夫人。”
她刚刚要走开,却看见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瓦郎蒂诺就在近边,这位小姐才十四岁,身材高大,虽然瘦,可是很豁达,她已经向那些商品上显露出了普通女人所具有那种极度奢求的眼神。
“唉!真是你啊,亲爱的夫人?”
“哦,是的,亲爱的夫人……您瞧,这里的人真的好挤啊!”
“啊!闭嘴,叫人喘不过气来。真的很壮观啊!……您参观过东方厅吗?”
“好极啦!真是让我大开眼见啊!”
一群没有钱在找廉价毛织品的人,逐渐多起来,她们在这群人的推推撞撞当中,入迷地大谈着毡毯的展览。接着玛尔蒂夫人说她要买一件大衣料子,可是她不知道应该选哪一种,她要看看棋盘格子呢。
“您瞧,妈妈,”瓦郎蒂诺悄悄说,“那真是俗不可耐。”
“到丝绸部去吧,”戴佛日夫人说,“千万不能错过他们出名的‘巴黎幸福’。”
玛尔蒂夫人犹豫了一会儿。那料子价钱太贵,她已向她丈夫正式发誓说要省吃俭用点了!可是她已经买了一个钟头的东西,买了很多东西了,一个暖手筒和几个硬袖是给她自己的,几双袜子是给她女儿的。最后她向那给她看棋盘格子呢的店员说:
“算了!不要,我要到丝绸部去……这里没有适合我的东西。”
那个店员拿起了货物给她们带路。
丝绸部里也挤满了人。最拥挤的是在内部展览的前面,这一部分是雨丹安排,慕雷给了一些巨匠的教导。这是在厅房的顶端,在撑着玻璃篷顶的几根熟铁柱子的周围,如一片水流似的织物,如一片从天而降一直到地板上的沸腾水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亮光光的缎子和柔软的绸子:皇后缎、文艺复兴缎,具有泉水里真珠母的情趣;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轻软的绸子,有尼罗绿、印度青、五月红、多瑙蓝。其次是更密实的织物,有神奇的缎子,公爵夫人绸子,亮丽的颜色飘动着澄澈的浪潮。在底下,如在一个喷水池里,平铺着厚料子,精致锦缎,大马士革缎,织锦,嵌珠子和撒金泊的绸子,在丝绒构成的一面深河床中间,各种丝绒,白色的,黑色的和其他颜色的,给绸子和缎子的底下,用它们那炫动的色调,挖成一面平静的湖,湖里像是跳跃着天空和风景的倒影。有些女人贪心得脸都发白了,斜着身子像是在照自己的映像。所有的人面对这条壮观的瀑布站立着,暗怀戒惧,怕被如此奢华的洪水卷走,而又有不可抗拒的欲念,要投身下去把自己沉浸其中。
“是夫人您啊!”戴佛日夫人说,她看到布尔德雷夫人停在一个柜台前面。
“喔!您好啊!”对方答话了,她同这几位太太握了手。“是的,我是随便转转的。”
“展览的这些东西,真是稀有!像是在梦里……还有那间东方厅,你参观过东方厅吗?”
“是的,是的,真的很特别!”
这种狂热显然是当天最可观的情调,但布尔德雷夫人却仍然表现着勤俭持家的家庭妇女特有的冷静。她仔仔细细地在欣赏一段“巴黎幸福”,因为她专门是为了淘宝而来的,尤其是为了这种绸子,看看是否已经达到她所认为的廉价。毫无疑问,她觉得满意了,她量了二十五米,心里想好用它给自己裁一件袍子,给她的小女儿作一件外套。
“怎么?你就要走了吗?”戴佛日夫人又说,“跟我们一起逛逛吧。”
“不,谢谢,家里有人等我……把孩子们领到如此拥挤的场合来,不好。”
说着她就走了,店员带头拿着二十五米的绸子,领她到十号收银台,年轻的阿尔倍已经受到大批的账单围攻,弄得头昏脑胀了。等到售货员用铅笔把他的销货写在发票上,能够前来的时候,他报了一下账,会计员便给他记录下来;其次,他又核对了一下,便把会计撕下来的一页,插在收讫印章旁边的一支铁签子上。
“一百四十法郎,”阿尔倍说。
布尔德雷夫人付了款,告诉她地址,因为她是步行来的,她不想手里拿东西。在收银台后面,约瑟已经拿起绸料子在打包;他把这包东西丢进可以转动的笼子里,发到下边的送货部去,现在送货部似乎正发出水闸似的声响,要把这店家的全部商品都吸走。
这时丝绸部里变得乱七八糟地,戴佛日夫人和玛尔蒂夫人都找不到一个空闲的店员。她们混在女人堆里停立着,这些女人察看布料,来回摸索,几个钟头停在那里,拿不定主意。不过“巴黎幸福”已经表明有了很大的成功,围着这块地方,越来越拥挤,这种突然的狂热,可以在一天之内决定了时髦的样式。所有店员都在忙着量这种料子;从人群的帽子上,会发现展开来的布面的灰色闪光,手指不停的周而复始的来回移动,拿挂在铜轴上的橡木尺子量布;人们可以听得见剪刀剪布的声响,声音是连续不断的,布一摊开来就剪下去,仿佛已经没有多余的售贷员,来应付这些贪得无厌的女顾客迫切伸出的许多手了。
“五法郎六十生丁,确实不赖,”戴佛日夫人说,她终于在桌子边上抓到了一段。
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内心涌出一阵失望。报纸上曾经大肆宣传,她们内心希望这是一种更结实更华丽的东西。可是这时,布特蒙认出了戴佛日夫人,大家都觉得这个标致女人,在老板身上是非常有地位的,他希望向她表示奉诚,便现出有点粗鄙的殷勤,走向前来。怎么!她身边没有售货员替她服务!这是不可原谅的!她只得不以为意,因为他们简直不知道怎样使他们恢复神智了。他在周围的女顾客中间去找椅子,脸上露出他那种老好人的笑容,笑容里含有对于女人的一种野性的爱慕,昂丽叶特似乎很讨厌这种笑容。
“我说,”法威埃正要拿下架子上的一卷丝绒,在雨丹的背后悄声道,“布特蒙在那边,向你的意中人献殷勤哩。”
雨丹早就记不得戴佛日夫人了正被一个老女人气得要死,他已经为这个女人服务了十五分钟了,结果只买了一米作束胸的黑缎子。店里顾客多时,售货员早已不按次序来招呼客人了,碰到顾客就服务。这时雨丹正向布塔莱尔夫人回话,这位太太早晨在店里停留了三小时,接下来还会在妇女乐园混过一个下午,法威埃的警告使他吃了一惊。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要从老板的情人身上榨取五个法郎,他要抓住利用好这个时机!现在他就倒霉透了,因为虽有那么多徘徊不去的女人,而他连三个法郎还没赚到呢!
恰好,布特蒙反复叫嚷道:
“先生们,这边需要个售货员啊!”
雨丹就把布塔莱尔夫人交给正在闲着的罗比诺了。
“太太,请您跟副主任谈吧……他的服务包您更满意。”
他立刻跑过去,从陪着这几位太太的毛织品部售货员手里,把玛尔蒂夫人买的东西接了过来。这一天必定是有一种异常的兴奋扰乱了他敏锐的嗅觉。平时只要他向一个女人看一眼,就会知道她是否买以及买多少。然后,他便把那个顾客控制住,火速把她送走再去迎向另外的客人,他强迫人家接受他的选择,他哄骗人说他知道别人该买哪种料子。
“太太,您要哪一种绸子?”他露出非常谄媚的神情问话。
戴佛日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接着说:
“我知道,你所想要的。”
等到他把一段“巴黎幸福”夹杂在几堆别的绸子中间,在柜台的一角上放置开来的时候,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便跟上来。雨丹有些不安地理解着他服侍的这几位,绝对会充满疑问的。戴佛日夫人跟她的朋友在商量,她们低声地谈了几句。
“当然的!”她悄悄说,“五法郎六十生丁的绸子绝比不上十五法郎的,就连十法郎的也比不上。”
“这东西不是很厚,”玛尔蒂夫人又说,“我担心做出来的大衣有些薄。”
售货员听了这句话就插话过来了。他现出了一个永远正确的男人的那分夸张的殷勤说:
“可是,夫人,柔韧正是这种绸子的特点。它不会皱的……这个绝对能满足您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