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众大臣上殿跪在阶下,三拜九叩后,帝赐平身,文东武西站立两边。
文帝看一下高熲,喊道:“高熲听了。”
如今高熲六十三岁了,然他发也不苍,须也不白,仍然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头戴相帽,身穿白袍,腰系玉带,足登朝靴,踌躇满志地在东边最首站着。他看文帝唤他,忙出班执笏道:“臣在。”
文帝正色道:“自从废立太子以来,你处处在与我作对,特别是歌谣一事,朕想杀绝李氏,你却教训寡人,叫朕修德,有意放走大隋的祸根,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大惊,却都不敢言语。惟独杨素、宇文述和张衡心里高兴,但也不露声色。
高熲听了,心里一震,暗道:他怎么提起了往事?难道有人参么?可他也不敢多想,忙跪下拜道:“臣有罪,罪该万死。”
文帝道:“念起你开国有功,免你一死,可削官为民,再给你四品俸禄,回乡去吧。”
高熲闻之,心里稍微轻松一些,继而拜道:“多谢陛下不斩之恩,万岁!万万岁!”
这时,在两边过来几位内相,一人取下他的相帽,一人解了他的玉带,一人夺过他手中的朝笏,一人脱掉他身上蟒袍……
高熲又拜,这才退下。
文帝看他下殿,喊道:“杨素、苏威听了。”
杨素听召,心里一喜,知道文帝要加封,忙出班跪地叩拜,高呼万岁。六十五岁的苏威,方才看高熲被贬,心里正在为他难受,听圣上唤他,吓了一跳,不知是福是祸。他也不敢多想,忙出班,挨着杨素跪下,拜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帝看着他二人,笑道:“你二位德高望重,功高盖世,是我朝内的栋梁之材,理当重用。先免去杨素的尚书右仆射,封为尚书左仆射;封苏威为尚书右仆射,愿二位辅佐朝政,不负朕望。”
他二人听了,都很高兴,忙叩拜道:“多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罢起身,又回到他原来的位子了。
文帝看他二人站定,说道:“我等到此,将近半年,也该回京了。明天是九月三日,正好动身,可由宋公贺若弼留守仁寿宫。”一抬手道:“快下殿准备去吧,明天辰时离宫。”
众大臣一齐跪地,三拜九叩,高呼万岁,然后都匆匆退下,各自回府安排去了。
次日晨,众文武的车马陆续赶到,都在宫门外等待文帝和皇后。不多时,只见文帝和皇后的御辇在众多的宫女、内相和御林军的簇拥下出了宫门。紧跟着,太子广、太子妃、晋王昭、晋王妃、南阳公主和齐王暕的辂车也先后出宫了。
这次回京的总指挥是尚书左仆射杨素和尚书右仆射苏威;负责安全的,仍是兵部尚书柳述和兵部侍郎元衡;负责后勤的,却是工部尚书杨异和民部侍郎斛斯孝卿。
就在文帝的御辇来到宫门前时,突然想起民部尚书一职仍在空着,忙让辇车停下,朝一群人中喊:“民部侍郎斛斯孝卿听了。”
斛斯孝卿是河阳人,他祖父叫文,西魏时任过太保;他父叫庆,北周时封为大将军。他自幼好学,文武皆通,十六岁就随父出征,并封为虎贲郎将;平陈后,转为民部侍郎。
他今年四十二岁,中等个,长乎脸,下巴上长了一把山羊胡,再加上纱帽、蟒袍、玉带、朝靴,却也显得官威赫赫。今天,他也和众大臣一样,骑着马,来到宫门前,准备同文帝一家回京,听圣上唤他,忙下马,朝御辇上的文皇帝拜道:“臣在。”
文帝一笑说:“这些年来,你南杀北战,出力不小,可封你为民部尚书,报效朝廷。”
孝卿听了,忙跪下叩拜,高呼万岁。
文帝一抬手道:“罢了,快平身上路吧。”
孝卿又拜,这才起身上马,然后和众大臣一道,簇拥着文帝的御辇和皇室人等的辂车长安而去……
不说他们沿途如何,更不说他们回京后怎样,咱们转来说说高熲:自从他被免职后,便就骑上马,不几天就回到高府了。其实,他府上也没有几个人——妻子早卒,给他留下三个孩子。
他的长子叫盛道,今年四十岁,现任营州剌史;二子弘德,今年三十三岁,现任晋王府记室;三子表仁,被封为渤海郡公,后调到蜀郡。他们三位和妻、子,都在外边,很少回府,眼下,他府内只有位老母名叫秦氏。
秦氏今年七十九岁,本是西魏时大将秦钟的女儿。那时高宾就二十多了,秦钟看他弓马娴熟,模样又俊,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不到三年,就生下一子取名高熲。
高熲十二岁时,天下战乱,高宾便投了北齐,不多久,西魏又被宇文氏灭,建立北周。武帝时几次伐齐,高宾看北周势大,就领着他的妻子和孩儿投靠了北周。
当时的大司马独孤信,对高宾很感兴趣,就把他全家收到府上,赐姓独孤氏。独孤信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叫伽丽,后来许配给明帝,当了皇后;二女儿叫伽罗,后来许配给随公杨坚,就是当今的文献皇后。
只所以独孤家没子,他夫妇才把高熲当作亲生,就因这两个女儿无兄无弟,所以把他视为亲兄——他们两家相敬如宾,犹如一家。
当年八月,与敌作战,高宾战死在疆场了。虽说留下这孤儿寡母,但在独孤家人等的关怀下,高熲渐渐的成人了,并且习文练武,一学就会。他十七岁时,齐王宪看他文武精通,引为记室;武帝时,封他为武阳县伯,后来又封为下大夫;第三次平齐,他立了大功,又拜开府;杨坚为相时,尉迟迥作乱,他自荐监军,一举破之,封为相府司马,杨坚登基后,封他为尚书左仆射,直到如今。
闲言少叙,却说高熲回府后,一些下人见了不觉一怔——因为他去时着官服,回来是便衣。
高熲见此,对下人一笑说:“我被免官了。自古无官一身轻么,我也能到乡下自由自在了。今晚我大摆宴席,明天每人发一些银子,各奔前程吧。”
众家人一听,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还边哭边说:“高大人,你待我们恩比天高,我们怎能舍得离开你?我们不能走呀。”
“高大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怎么能忍心离开你?”
众人都跪下泣道:“高大人……”
这一举动,使高熲也落下泪来,忙搀扶道:“众位不必如此,我已被免职了,就要回乡了,一个草民,哪能养得这多的家人?”
一家丁嚷道:“准是朝内出了奸臣,不然的话,这么清正的好官,怎么会免职呢?”
一人也说:“是哪个狗东西,陷害高大人!”
“他是个王八蛋!”
“叫他不得好死!”
“叫他们一家人死绝……”
一时间,院里的哭声变成了骂声,这声音,早已惊动了老夫人。虽说她今年七十九岁,白发如银,但她眼不花,耳不聋,在后堂里听得非常清楚,忙对两个丫环说:“我家出事了,快扶我出去看看。”
二位丫环应“是”,遂搀着秦氏,出了后堂,便颤巍巍地来到上院。
高熲正要与家人解释,看母亲来了,忙上前跪下拜道:“母亲,孩儿不孝,不知为何,已经免官,望母亲宽怀。”
秦氏忙扶起高熲,笑道:“自古伴君如伴虎!只要免你不死,我就放心了。”看这么多男女家人,有的在哭,有的在怒的样儿,不禁微微一笑,道:“各位家人,请不要伤心了,有道是宴席再好,也有散处,弟兄再亲,也会分开,世上就是这个样子——久合必分,久分必合,我们好聚好散得了。今晚上,老身请客,然后每人再发一些银子,明日各回各的家——想置地的置地,想建房的建房,想聚妻的娶妻,想嫁人的嫁人,甚至想做生意也好。我想,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老夫人的一席话,说得他们心里热乎乎的,再也不哭不骂了。
这天晚上,老夫人安排了几桌宴席,这些男女家人们,同老夫人和高熲坐在一起,相互敬酒,吃个没完。饭后,老夫人亲自向他们发银。这些家人们,接过这白花花纹银,便都高兴的各自休息,老夫人和高熲,也到后堂安歇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老夫人、高熲和众多的家人们,欢聚一堂,共进早餐。饭后,老夫人和高熲,向众家人一一告别。这些家人们,带上行李,揣好银子,与主人分手后,便你东我西,各自去了。
眼下,高熲只留两名贴身丫环侍俸老母,又留了五位得力家丁沿途护送和照看门户。
这时,几位下人已把该带的东西都搬到三辆车上了,又特意为秦氏办了辆五采香车。高熲亲自将老母搀到香车上,又让二位丫环和母亲坐在一起,这才骑上马,对几位御者说:“走吧。”
一声令下,这四辆车先后启动了,高熲和五位家丁,都骑着马,带着枪,跟在车后踏上了征途,不紧不慢地向河北而去。
他们沿途如何,不再细表,却说回京的文帝全家和众大臣,他们一行行了几天,终于在九月七日回到皇宫。
文帝步入大兴殿,在宝座上坐了,众文武上殿叩拜,高呼万岁。
帝赐平身后,说道:“众大臣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可罢朝三日,各自休息,都下朝去吧。”
众大臣又拜,退下不提。
却说文帝和皇后回到永安殿,刚刚坐定,皇后感到身子不适,说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上次去了一趟仁寿宫,得了一场病,这次回京,心里仍是冷冰冰的。”
文帝忙道:“让御医来……”话未说完,皇后拦道:“算了!我吃药吃怕了,只不过是路上迎些风,过几天就好了。”
文帝一笑道:“不想吃药也可,朕也看你并没有大病。这样吧,我让宫女去熬碗姜汤来,喝下去祛祛风寒,你看如何?”
独孤后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文帝遂让一宫女去了,不多时,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文帝接过,来到独孤后身边,甜甜地说:“爱妻,姜汤端来了,快接过喝下,少时躺床上发发汗,明天就会好的。”
独孤后看他如此关心,不由心里热乎乎的,忙接过,便一口气用完了。
文帝接过碗,递给宫女,然后扶着独孤后道:“去吧,到里边躺一会儿。”
独孤后也没言语,便跟他一道向内室里走去。进了内室后,文帝亲自将她那华贵的衣帽脱下,让她躺在龙床上。谁知她这一躺,果真的躺出病来了,竟有几个月没有起床。
这下可慌坏了文帝,遂让人叫来了御医,与她诊治。谁知皇后说什么也不让他看,连连摆手道:“我不想吃药,我不想吃药。”
文帝无奈,突然想起新野高人庾季才了。于是,就派人去用辂车把他请了来。
如今庾季才八十七岁了,须发皆白,体弱无力,但耳聪目明,记忆尚好。这些年来,除了皇上召他外很少出门,整日在府上闲坐。今天上午,听说皇上召他有事,他心里已经猜出几分,就上了辂车,匆匆去了。
到了午门,下了辂车,庾季才在几名内相的搀扶下进了皇宫,来到永安殿门前,整一整纱帽,抖一抖蟒袍,又将他的银髯捋了捋,这才一手撩袍,一手端带,上了台阶,走进宫内。当他刚走进正宫时,见文帝在上首坐着,忙跪下拜道:“微臣庾季才,拜见皇帝陛下。”
文帝抬手道:“罢了,爱卿平身,坐下回话。”
庾季才又拜,这才起身在一边坐下。
文帝道:“这半年来,皇后她病魔缠身,可她又不愿吃药,是不是她的天年到了?”
庾季才听了,暗道:我观的不差!于是一拱手道:“回陛下,昨晚观天象,发现月晕四重,太白犯轩辕。谁都知道,日喻圣上,月比皇后。这月晕四重,况且太白犯轩辕,说明皇后的大数到了,最多到明年八月。”
文帝听了心里一震,惊呼道:“天哪!她就这么快,用药能挽回吗?”
庾季才道:“用药当然好,然寿乃天定,若到时间,用什么都挽救不了的。”
文帝沉思良久,问:“庾爱卿,可知道朕的寿元么?”
季才知道他再活两年,可当着他的面是绝对不敢说出,只是一笑道:“陛下还有些年头,不必忧心。”
文帝也清楚他不敢实说,继而长叹道:“人总有一天是会死的,可是,朕千秋后,我大隋能有几年,几世?”
这些庾季才也非常清楚,到杨广下还有一世、一年,总共只有三十八年。可他仍不敢直说,为了让文帝高兴,说道:“卜年三千八,卜世三百,陛下,该满意了吧?”
文帝摇了摇头道:“周朝最旺,也不过几百年,哪能三千八?不管它三千八也好,三十八也罢,我去世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庾爱卿,今天就谈到这里,快回府休息去吧。”
庾季才起身跪拜,这才退下。
文帝已知道皇后不长了,就召太子杨广和太子妃萧珍进宫,侍俸左右。
他夫妻进宫后,见皇后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心就碎了,忙跪在床前,泣道:“母后,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早些召我进宫!”
独孤后最喜欢他二人,见他二人进来,跪在床前哭着问她时,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从仁寿宫回来就躺下了。你父皇叫医治,可我不愿吃药,所以就……”
杨广听了,便伤心地捶着龙床,怨道:“母后,你为什么不吃药,不吃药怎么会好的?”也不等皇后回话,对内相道:“快去叫御医来。”
一内相应“是”,匆匆去了。不多时,就把朝内很出名的老御医许智藏请来了。
杨广看他到来,好像见到了救星,忙上前拜道:“老御医,快给我母后治好吧,我会重金酬谢的。”
许智藏看太子拜他,忙跪下叩头道:“殿下休要这样,折煞吾矣!臣会尽心的。”说罢又拜。太子广将他扶起,急切地:“那就快看吧。”
“遵命。”智藏应罢,来到床边,见皇后面色枯萎,二目失神,心里一震,忙用手指扶在皇后的脉膊上。当他感到脉跳细弱,时而终止时,不由心里惊呼道:“天哪!她是无法挽救了。”可当着皇后的面不便说出,只是一笑说:“不妨事,我开付草药就好了。”
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杨广道:“快开方子吧。”
许智藏想跟太子说明,故意说道:“在内室开方不便,我们到正宫开去。”
太子广然之,就同他一道来到正厅。这时,文帝在正厅里坐着,许智藏向文帝见了礼后,文帝问道:“皇后的病,还能治吗?”
智藏向皇上、太子拜道:“回禀圣上、殿下,如今皇后病入膏盲,不可救药了。”
文帝听了,很佩服庾季才的本事,只是叹了口气,问:“你看还用药否?”许智藏尚未回话,杨广问智藏道:“方才你不是说……”
智藏道:“回殿下,方才在你母后面前,我若说出真情,岂不是给她加病吗?这样吧,我与她开几剂大补汤,每天喝一点,或许好些。”
杨广急道:“那你就快些开吧!”
许智藏应道:“遵命。”说着便来到桌边,拿起笔,匆匆写了个处方,递给内相说:“快去取来煎上。”
内相接过,匆匆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内相就把药汤端来了。
太子忙接过,亲自喂药。就这样,一连喂了几个月,仍不见好转。就在仁寿二年八月十二日上午巳时,皇后突然眼一闭,腿一登,与世长辞了,终年五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