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上,娄玥与魏启颖虽也偶然闲聊两句,不过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又过了三个时辰,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前面的路更加开阔起来。原本躲进云里的月亮又窜了出来,四周的景物看的很是通透,有如白昼。
又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一处营帐外,营帐的四周都被木栅栏围了起来,只留出十来米的宽度是用可移动的木栅栏围着的,作为平日出入的通道。现在正有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站在栅栏前,手里握着长矛,看着前来的马车做出一副警觉的样子。
而营帐内设置的哨望台上的士兵早已看到了娄玥的马车,即可前往中军营帐内禀报去了。
“来者何人?”士兵看到马车停在了身前,厉声问道。说罢,士兵借着月光想要看清他们的容貌,可是魏启颖与娄玥早在快到营帐时,就从车内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披风穿了起来,士兵瞪着眼睛仔细地瞧了瞧,可是两人都微微低着头,士兵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娄玥跳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士兵面前,却并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对跟在身后的魏启颖点了点头,魏启颖便将手中的长长的黑色布袋递到士兵面前。
士兵一脸疑惑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来接过布袋,然后就要打开,娄玥一把按住了士兵的手,将声音压得极地,缓声说道:“你直接交给杨将军!他必会见我。”
士兵迟疑了片刻,又仔细瞧着娄玥,虽然他被黑色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可是士兵却觉得娄玥身上隐约透着一丝高贵的气息,就连说出的话都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士兵顿了顿,竟真的拿着黑色的布袋转身向中军营帐走去。可是走到帐前回过神来,又觉得有丝唐突,若这人只是寻趣来的,那深夜之中,贸然打扰岂不是自寻死路;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在这野外只是为了打趣,似乎又说不过去,除非真的是脑子有病。士兵这么想罢,呆在营帐外有些拿捏不准,眼睛又落在了手中的黑色布袋上,看着这长度像是一根棍子或者是短剑、笛箫之类的,这么想罢士兵瞅了眼四周,手竟有些抖动,想要打开布袋看一看。
就在士兵的手刚碰到布袋时,突然营帐的门被打开了,杨义走了出来,正好看到士兵站在营帐前,手中握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先是一愣,立马就回过神来,目光如炬看着士兵,大声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杨义的声音极具震慑力,在这深夜之中显得格外洪亮,士兵一惊,手中的黑色布袋差点就要滑落,好在还是稳住了神,顿了顿上前一步作揖说道:“外面有人求见!”
刚刚哨兵已经来通报过了,可是却并没有看清来人的样子。今夜雷英与卢峰也都在,而这时有人来访,杨义心中略有不安,这才出来营帐打算一看究竟。
“来的是什么人?”杨义微微皱了下眉头,声音放低了些,信步走到士兵身前。
士兵依旧躬着身说道:“没有看清楚。”杨义一听更加疑惑,正打算追问时,士兵将手中的黑色布袋双手托到了杨义眼前,继续说道,“不过其中一人说,只要将军看了这个就自会知晓。”
杨义缓缓伸出手接过黑色布袋,可是脸上尽是疑惑的神情,杨义拿起布袋,一只手轻轻地掀开一角,刚一看到,脸上就是一惊。还未等士兵反应过来,杨义就直接大步走向营帐外了。
杨义疾走到了营帐外,看到栅栏外的娄玥与魏启颖,并未多说,就直接作出请的手势,邀二人进来。而娄玥却侧过头,看了眼魏启颖,轻轻点了点头,魏启颖虽是不太愿意的模样,可还是转身回到了马车上,将马车赶到一里之外的地方,方才停了下来。
在来的路上,娄玥就已经向魏启颖交代过了,要他等候在营帐之外,若是两个时辰之后不见自己出来,卸下马车直接骑马走,也不要再回邑梁城了,直接去往陈国。这驾车的马是专门挑的骏马,脚程极快,若是待会一旦出现什么不测,魏启颖便可骑着马直接逃走了。
杨义引着娄玥向中军营帐走去,快到营帐门前时,杨义突然大声说道:“您怎么夜间突然到这城东大营中来了,莫不是王上有何吩咐?”杨义虽然故意提高了嗓门,可是却并不敢贸然暴露娄玥的身份,看着娄玥的一身穿着打扮就知道肯定不是领了王命前来,可是却还是故意搬出了王上之名,意在给帐中的卢峰、雷英提醒。
对于杨义的目的,娄玥自然知晓,当下也不言语,反而故意放慢了脚步,像是要给屋里的人躲起来准备时间似的。杨义侧过头瞟了眼娄玥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故意放缓的脚步,顿时有一种被看穿的念头,不过旋即又自我安慰道,娄玥怎么可能知道卢峰与雷英在此呢?!他二人是昨日偷偷过来商议要事的,便是这军中也只有贴身士兵方才知晓,娄玥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如此想罢,杨义的心神方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请!”杨义掀开了帐篷的门帘,侧过身,对娄玥做了个请的手势。
娄玥也不多做客气,微微点了点头,稍一躬身便走进了营帐中。杨义放下门帘,一步跟了上来,这才走到娄玥身前作揖说道:“一别数载,大将军一切可好!”话语间真情流露,看着娄玥的眼眶竟有些红润。
对于这份真情,娄玥向来都不曾有丝毫怀疑,否则今夜他也不会冒死前来。
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娄玥现在的面容疲倦,脸色苍白。娄玥取下了头上的帽子,伸出双手扶起了杨义,两人四目相视,一时间帐中安静极了。自从金鸡岭一战,叶河一别之后,已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那时浴血奋战,共同杀敌,何等情谊,何等激扬,何等忠义,何等洒脱!而今再见却是时过境迁,两人都各自怀心事,再不能如从前那般把酒言欢,畅谈心中所想了!
虽隔一年多,杨义的容貌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因为这一年来的闲暇顺心,杨义越发显得壮实了;但是反观娄玥,虽然立于朝堂之上,远离了军中生活,可是却愈发消瘦了,气色也大不如从前。
‘咳咳咳’娄玥一手虚握成拳轻轻抵在嘴边咳嗽起来,原本煞白的脸上顿时红起来,娄玥咳着咳着微微蜷起了身子,似乎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
杨义一惊,急忙一把扶住娄玥,娄玥一手抓住杨义的衣袖,在杨义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隔了片刻方才止住了咳嗽。
“将军这是怎么呢?”杨义候在一旁,见娄玥稍稍恢复了,方才关切地问道。
这时营帐外早有士兵端来了茶水,可是却并不进来,只是微微掀开了门帘,显然是杨义提前交代过的。杨义见状自己信步走了过去,接过茶水方才又折了回来。
娄玥接过杨义递过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脸色方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娄玥放下茶杯,却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两个杯子,这时杨义也注意到了桌上的杯子,显然是刚刚时间紧迫,卢峰雷英二人未来得及收拾桌上的杯子。不过娄玥只是微微一顿,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一边,也不追问,仿佛就像没有看到似的,轻描淡写地说道:“旧疾罢了!”
娄玥越是不问,杨义愈发的不安,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角落的屏风处看去,“刚刚李先锋前来我帐中,闲聊了片刻!”杨义收回眼神,却看到娄玥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心中愈发心虚,急忙低下头,将茶杯往旁边移了移。
娄玥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转动着手指,可是嘴角的笑意更加的淡了。
“如今入秋更深露中,不知将军不辞辛苦,夜间到访,所为何事?”杨义在一旁坐下来后,顿了顿说道。
娄玥又端起了桌上的茶,可是却并没有喝,只是握着茶杯,似乎是想暖暖手,杨义果然还是和从前一般直爽,半点弯都不转!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爽快,娄玥方才对他更多了一份佩服之情。娄玥轻轻转动着茶杯的盖子,缓声说道:“叙旧!”
“叙旧?”杨义显然是有些不相信,谁叙旧会选择深更半夜,还弄得如此神神秘秘的。
“怎么不欢迎吗?”娄玥微微扭过头,看着杨义,反问道。
看着娄玥的眼神,似乎有一种洞察一切的魔力,杨义又是一阵心慌,干笑了两声说道:“怎么会呢?!只是将军如今身体不好,大老远来这儿,末将于心不忍!”说罢,微顿了顿接着说道,“将军若是想叙旧,只需一声令下,末将必将亲自去府中拜访。”杨义说着说着似乎又像是回到了从前一般,“其实,末将也甚是想念将军,自从上次一别之后,已有一年多没有再见了!可是将军如今身居要职,公务缠身,末将又不敢贸然前去打扰。人生世事无常,又有多少个一年呢?将军听说了吗?韩宇将军死了,”说道这里杨义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说是从马上摔了下去,又感染风寒没有多久就死了。”
杨义一语落,娄玥原本转动着茶杯盖子的手指微微一顿,这件事娄玥自然已经知晓,可是如今再次听说,仍觉得有些悲凉。先前一起杀敌吃肉喝酒,如今说不在就不在,或许正如杨义所言,世事无常,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不待娄玥说话,杨义又转过身关切地看着娄玥接着说道:“将军若是想我们了,只需派个人捎个信就可以了,无论天涯海角,将军一声令下,末将必定紧随其后。”杨义字字真切,毫无半分矫揉造作的神态,“只是,万望将军一定要保重身体!”
“若是今夜我不来,怕是以后便再难有见面的机会了。”片刻之后,娄玥微微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在这空荡荡的帐篷内还是显地格外清楚。
杨义一顿,愈发觉得娄玥知道了什么,心中越是心虚,“末将常年驻守在此处,虽说不比邑梁城内,可是去一趟也不是不可能的!将军怎么这么说,末将有些不明白了!”杨义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我既然今夜前来,自然是知道一些事情,”娄玥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不过语调却依旧平淡,“所以,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杨义一听脸色一变,不过他们与昊王一起密谋造反之事,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承认呢?!而且杨义素来知道娄玥此人工于心计,也不知道娄玥是当真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在套自己的话,只是微顿了顿,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道:“末将不明白将军的话!莫不是将军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传闻?”
娄玥见杨义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冷笑一声说道:“夜出昊府,勾结昊王,助纣为虐,意图谋朝篡位!”娄玥冷眼看着杨义,一字一句地接着说道,“此等罪名,你若没做过,谁敢贸然给你按此罪名!”
杨义听罢,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都洒出来了一些,额头上早已密密地布上了一层虚汗,杨义嘴巴动了动,方才缓声说道:“不知将军从何处听到此类传闻?”可是明显底气却不如刚刚那般足了,“王上也听说了吗?”
“以上罪名,我可曾冤枉你半分?”娄玥并没有回答,而是厉声反问道。
杨义愣住了,想要反驳辩解,可是视线与娄玥交回后,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娄玥,脸色越来越白。
可能因为过于激动,娄玥又止不住咳嗽了起来,肩膀处因为坐在马车上颠簸了一路,伤口早已裂开,娄玥伸出手摸了摸披风下的肩膀,手指上鲜红一片,这一幕落在杨义的眼中,杨义更是一惊。娄玥的手也止不住发抖,想要从怀中拿出瓷瓶,可是手却猛地一抖,瓷瓶直接滚落在地上,娄玥慢慢地弯下身子想要去捡,可是身体早已不受控制,竟摔落在地。
杨义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呆住了,看着娄玥眼下的情况怕并不似他口中所说的那般轻巧无事,那么现在就有两种选择了:一捡起地上的瓷瓶救活娄玥,待娄玥恢复过来,一切又都如旧;二借此机会彻底让娄玥闭嘴,看着娄玥的装扮显然娄玥是偷偷前来规劝自己,既是偷偷前来,就说明王上并不知晓,那么如果现在娄玥死了,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即可!这么想罢,杨义眼中出现了挣扎的神情,拳头也是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将军,先喝口水!”终究杨义还是扶起了地上的娄玥,捡起一旁的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到了娄玥的嘴边,又端起桌上的茶水递给娄玥。
娄玥喝下药丸后,坐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方才恢复过来,接过杨义递过来的瓷瓶重新收入怀中,“方才你若是袖手旁观,我便不再是你的威胁了。”娄玥苦笑着说道。
杨义眼角微微一跳,原来自己方才的心理活动,娄玥早已知晓。杨义讪讪的笑了笑,聂声说道:“我便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谋害将军的。”
娄玥半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稍微整理了一下原本有些乱掉的思路,“你与我曾同在战场浴血杀敌,我的为人想必你自然了解,素来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娄玥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杨义,“今夜我既然前来,若无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将这灭门之罪安在你头上?”
娄玥的声音很轻,不过一字一句落在杨义的耳中,就如同针扎一般。
杨义呆呆地看着娄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不过拳头握的很紧,手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眼中原本的惊愕神色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呆滞的麻木感。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否认就是变相的承认,娄玥也不再多做追问,淡淡地说道:“死路与活路,你选一条吧!”
杨义怔住了,半晌突然大笑,片刻之后方才止住了笑声,朗声说道:“沙场上的人,早已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所以,”杨义微微一顿,神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初了,一字一顿地说道,“死?又何所惧!”
“那杨将军认为什么才有所惧呢?”娄玥冷声反问道。
“忘恩!忘本!”杨义毫不犹疑地回答道。
对于这个答案娄玥丝毫都不觉得意外!以杨义的性格,只知道保家卫国,对于个人得失向来都不看重,在最艰寒的北塞一守就是十年,毫无怨言,对于被调回邑梁城外驻守,也毫无欣喜。一切都是为国效力,又何必在乎地理位置了,这大概是杨义心中最真实的写照。能让这么一个实在人贸然犯下此等死罪,必然是在忠义之间难以取舍时,选择了义罢了!只是不知道昊王曾对于杨义有何天大的恩情,竟让杨义能下次决心,参与谋逆一事。
正在娄玥心中盘算思索着此事时,杨义却像是看穿了娄玥心中所想似的,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恩不是昊王!”说起昊王之时,杨义神情中竟有一丝的不屑,娄玥一愣,缓缓抬起头看着杨义,杨义微微一顿,眼中竟满是伤感惋惜地神色,片刻之后,方才继续说道,“我们只是不甘心娄氏一族蒙受不白之冤罢了!”
杨义一语罢,娄玥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的神色,本来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颊顿时又变得煞白。
杨义见娄玥没有说话,看了眼娄玥,细想起娄玥虽然屹立朝堂之上,官阶远高于自己,不过说到底也才十八岁而已!按照这个年龄推算娄玥不知道娄氏灭门之案是很正常的。杨义如此想罢,顿了顿方才缓声说道:“娄氏一族原本是吴国最大的忠臣,随高祖打下江山之后便一直守护着吴国的安宁!五年前,因为叛国罪被满门抄斩,”说道这里时,杨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过半月前,我方才知晓娄将军是被冤枉的!其实原本我等就不相信,娄将军一门赤胆忠心又怎么可能会做出此等卖国之事,只是当日证据确凿,娄将军又供认不讳。”
杨义徐徐道来了半月前,昊王找上了自己将五年前娄氏一族被灭的真像和盘托出,甚至就连娄忠当年与靖泱达成的五年协议也都说了出来,当日其中自然将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对于这些过往,娄玥心中自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听着杨义的口述,娄玥心中还是一阵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