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娄玥方才走出宫门便朝贾明使了个眼色,贾明立即就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娄玥坐上马车后,却并不急着回去,对魏启颖交代一番后,魏启颖赶着马车悠悠荡荡地穿进了城中的小巷,贾明的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马车穿过小巷后,行驶了一段路程后,朝着郊外走去,最后停在了叶河附近。宽阔的河面四周一片寂静,马车停稳后,娄玥从车上轻轻地跳了下来,吩咐着魏启颖等候在此,自己便信步朝河边走去。娄玥方才走了两步,魏启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从车厢内侧的木盒中拿出了一件披风,疾步追了上去。
娄玥停下脚步,看着魏启颖一脸慌张的样子,有些疑惑,刚想问何事时,魏启颖直接双手打开披风帮娄玥披了上去,便系着颈部的绳带,边笑着说道:“河边风大,公子还是披上披风为好!”
娄玥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就在这儿等你。”魏启颖帮娄玥系好了绳带,注视着娄玥的眼睛缓声说道。
魏启颖虽然还是一脸的笑意,可是娄玥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过瞟了眼远处跟来的马车,娄玥终究没有多想,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你回马车上等吧!此处风大。”说罢,便转身继续朝河边走去。
魏启颖轻轻地一声“嗯”被风吹散的无影无踪。
娄玥缓步走到河边,面朝着河面站着,一阵微风吹过,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光闪闪,很是夺目!娄玥突然想起了那夜,也是在此处,在月光的笼罩下,这河面也是银光光闪闪,只是那时阮浩还未死,昊王也还没有回来!一时间,娄玥竟有些晃神。
“此处湖光山色正好,只是风似乎是大了一些!”贾明的一席话突然将娄玥拉回了现实。
娄玥转过头,看着贾明,点了点头说道:“你来了。”
“嗯,”贾明看着娄玥脸色有些苍白,关切地问道,“公子,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吗?怎么瞧着气色不是很好!”
娄玥一听到肩伤,下意识的低下头看了看肩部,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摇了摇头,说道:“基本痊愈了,不过是这几日天气转凉罢了!”
贾明眼中神色有些暗淡下去了,看来魏启颖说的都是真的,昨日见魏启颖在路上神色有些慌张直奔着药庐去了,恰巧被自己撞上了,拦了下来,一问方才知道,娄玥肩部竟然又流血了!不过娄玥既然一直瞒着,就说明不想让姜伯知晓,在这上面贾明是最了解娄玥的。毒既然已经解了,而伤口到现在还未痊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有休息够,错过了最佳康复时间,就算告诉了姜伯无外乎也就是要娄玥停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多休息罢了!娄玥心中也必是知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所以方才瞒住了所有人,毕竟娄玥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贾明稍微一说,魏启颖便就懂了,既然娄玥伤口并没有恶化,就说明娄玥自己暗中也在吃药,魏启颖接下来只要好好照顾好娄玥的生活起居就可以了。至于姜伯那边,先不要说了,因为以姜伯的个性若是知道了,就算以死相挟也要拦下娄玥;但是娄玥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复仇的!所以此刻却是万万不能让姜伯知道。
只是这套说辞可能糊弄的了魏启颖却骗不了自己。受伤之后若是伤口长时间不能愈合,绝不是失血或是多加调理那么简单,对于颇通医理的贾明,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听着娄玥的回答,贾明知道娄玥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伤口未愈,也包括自己。
“今夜我要去出城一趟!”娄玥云淡风轻地说道,仿佛说的意思这出城就像去集市一般轻巧。
贾明已经从言茵茵那儿听得了一些消息,只是微微一顿,便理解了娄玥的言下之意,“公子可是要去城东营帐!”
对于贾明的领悟能力,娄玥向来是知道的,所以贾明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意图,也没有丝毫吃惊的表情,淡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贾明心中突然间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比如这三人已经是昊王的人了,娄玥贸然前去未必能说的动他,而且夜间去就说明是偷偷去的,那么如果说不动,就不是无功而返这么简单的了,可能就有灭顶之灾了!还有娄玥大伤初愈,此处虽然离城东大营不过半日的车马路程,可是来回一趟也要折腾一夜,也不知娄玥身体可是否吃的消。不待贾明话语出口,他那担忧的神情已经将他的内心活动出卖的一露无疑。
娄玥轻轻打断了贾明的话语,缓声说道:“他们三人必定还没有一条道走到黑!我们曾经一起上过战场,他们的为人我自然清楚不过,都是忠善之辈,绝非天生犯上作难之人,如今与昊王牵扯在一起,怕是曾受过昊王的恩惠,而今被蛊惑罢了!”娄玥慢慢回过头看着贾明,目光依旧平静如水,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今夜前去规劝一番,说不定还有回头的可能!若是待到木已成舟之时,怕是再难回头。”
“只是,”贾明自然知晓娄玥的于心不忍,曾经有过同袍情谊,共同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又怎么忍心见他们误入歧途血溅刑台呢?!不过眼下,也顾不了许多了,贾明只是稍微顿了一下,便接着说道,“我知道公子不忍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再难回头,那么今夜前去不是正好给他们提了个醒,他们又怎会安然放你回来?”
贾明所说的娄玥自然知道,娄玥轻轻一笑,目光回到了水面上,顿了顿说道:“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昊王都必死无疑了!只是,”娄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兰花玉佩,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了,“我们总要为吴国留下一些可用之才,对吧!”
一阵微风吹过,娄玥身后头冠上垂下的流苏随风摆动着,四周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明明只是微风,可是贾明竟觉得有些刺骨,许多事情已如身前的河水一般透彻清亮了,比如说娄玥大概原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肩上的伤口有没有愈合已经不重要了,杨义、雷英与卢峰三人会不会放他回来也已经不重要了。
片刻之后,贾明微微握紧了拳头,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尽量压制着声音中的悲凉,平缓地说道:“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保全靖言,将靖言送回玉罗关!”娄玥缓声说道,本来还想说靖颖,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一死,靖颖还未过门,自然不用自己再做安排,如此想来,竟觉得如此也甚好,“不要让启颖、姜伯还有言姑娘为我报仇!”娄玥本来还想为他们做一些安排,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有贾明在,那么一切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公子,为什么不交代让我也不要为你报仇。”贾明想做出欢笑的样子,可是却终究笑不出来。
娄玥微微一愣,方才说道:“我说了,你会听吗?”
贾明听罢,突然大笑,摇了摇头,说道:“知我者,公子也!”贾明止住了笑声,语气变得极其冰冷,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子若死了,我定叫他们满门陪葬!”
娄玥眉角一跳,微微眯上了眼睛,河面上依旧金光光闪闪,河岸上依旧微风习习,两人依旧衣袂飘飘,一切又瞬间恢复了初始般的寂静,两人并排着站着,仿佛与这四周的风景融为了一体……
因为与熙子廷提前打过了招呼,所以娄玥坐着魏启颖重新准备的马车,由魏启颖换装后避过耳目,直接朝城外驶去。车内特别垫了软枕靠背和毛毯,一边还特意放了一个小箱子改成的木柜,抽开木柜里面放了一些糕点,木柜上面还点着一个小香炉,香炉内正燃着安息香,初一闻,觉得顿时神清气爽,很是舒适!
娄玥披着毯子斜靠在车内,床外的喧嚣声已经完全退去,四周一片寂静,只剩魏启颖偶尔扬起马鞭的声音了,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虽是躺着可是娄玥还是觉得有些疲乏,娄玥轻轻掀开了车窗的布帘,瞟了眼窗外。为了赶上明天的早朝,所以申时三刻便已出发了,现在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只剩一丝余晖还照耀着大地。
娄玥有些困了,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脑中不断的思考着待会儿要怎么说服他们三人,想着想着原本仅有的一丝睡意也全都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月亮出来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的很是漂亮。娄玥在车内坐了这么许久也有些乏了,披上了毛毯,然后拿着一旁放着的轻裘披风,掀开车门的布帘,一个躬身走了出来。
魏启颖见娄玥出来,先是一喜,可是旋即又微微沉下了脸说道:“公子,这秋夜里寒气最重,你还是呆在车里暖和一些。”
娄玥微微一笑,坐在了魏启颖的身旁,一只腿直接悬在车外,顺手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了魏启颖,说道:“既然知道秋夜里冷,也不多穿一些。”
“我不冷,”魏启颖只穿了一件单衫,白日里一点都不觉得冷,可是太阳一下山后却真的觉得丝丝寒意,嘴唇都有些发紫了,可是依旧摇了摇头说道,“公子多穿一点。”说着又扬起了手中的马鞭,鞭子轻轻落在马儿的身上,马儿顿时跑快了一些,不过依旧十分平稳。
娄玥也不多说,自己伸出手将披风披在魏启颖肩上,魏启颖见状想要推辞,却被娄玥轻轻挡了回去,轻声说道:“穿着吧,我披着毛毯就够了。”说着娄玥又将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了。
魏启颖这才没有再推辞,心里暖暖的。
今天的月亮特别的亮,虽是行走在树林里,可是却也能将前方的道路看的通通透透的。娄玥半靠在车门的扶手上,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满天繁星,而隐藏在繁星中的月亮虽然静怡不似星星那般熠熠生辉,可是每当看着天空时却又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着。娄玥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良久,突然说道:“以前小时候不懂为什么要有黑夜,为什么要有月亮!白天多好呀,亮堂堂的,太阳多好呀,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静下心来,再细细品味其中滋味,才发现原来黑夜才是永恒的,不管你是肮脏的或是高贵的,在黑夜的掩护下,褪去全部的面具,肆意地活着!却也是卑微地活着。”娄玥的语调极其平淡,可是其中总包涵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与绝望,顿了顿,继续说道,“月亮是包容的,不似太阳那般炙热,所以人们总是会忘了她的存在!可是,月亮也是晦涩的,象征着阴谋与背叛,所以不要期望着在月亮之下,活出伟大。月亮之下,只能活出真正的卑微!”
娄玥的这些话随着微风慢慢吹散,换回来的依旧是死一样的沉寂,而天空中依旧繁星如尘,月光如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静静的挂着那儿。也许人的烦恼,人的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它们永远都不会受到干扰。
魏启颖侧过头看着娄玥,而娄玥却依旧抬起头看着天空。魏启颖能感受到娄玥心中的痛苦,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去抚平那道伤口,其实对于娄玥的过去,魏启颖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五年前的灭门一案而已。
“我和你讲个故事吧!”娄玥突然收回了目光,转过头看着魏启颖,嘴角竟勾起了一抹笑意,与刚刚的神态全然不同。在月光的照射下,娄玥的眼睛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光彩。
魏启颖虽然不知道娄玥为什么会突然话题一转,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呀!”
娄玥听罢,又将头回正了,看着前方的道路,片刻之后,便缓缓讲来:“从前有一个富贵人家的少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这本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少夫人却高兴不起来,对她而言这真是天大的灾难!”
魏启颖并不知道娄玥其实暗指的是自己,面露疑惑之色,追问道:“为何呀?”
娄玥眼角一跳,轻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因为曾有一高人为这户富贵人家算过一挂,这卦象说的是‘若得双生,必被灭门’,这户老爷听说后自是一惊,当即追问了破解之法,”娄玥微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过语气却有些低沉了,“不过这双生子的破解之法,倒也简单!那便是杀其一,但是,”娄玥话锋一转,突然转过头,看着魏启颖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因为这双生子命格极重,所以并不是任杀其一便可!而是一定要杀先出生的一个。”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极沉,在这黑夜中竟有一丝阴冷的气息。
“那他们信了?”魏启颖拉住缰绳的手抖了一下。
“有些事情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娄玥眼中的神情变得更加晦涩阴暗。
魏启颖依旧以为这只是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而已,好奇地追问道:“那然后了?难道真的将先出生的婴儿杀死了吗?”
娄玥微微闭上眼睛,半晌方才摇了摇头,说道:“若是真的杀了,或许就好了!”魏启颖刚想反驳娄玥的这句话,因为算命一说本就半真半假,若是因为一个半真半假的说法而杀死一个毫不知情的婴儿,那也未免太残忍了,可是不待魏启颖说道,娄玥又继续说道,“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了下来,作为一个母亲,又怎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娄玥一语罢,四周又恢复了初始的寂静,一阵阵微风吹过,娄玥拉紧了身上的毛毯。
“那最后怎么办呢?”竟然老爷专门找人算过,那就说明老爷是极信这个的,既是如此又怎么可能不了了之,这个层面上的问题,魏启颖还是能够想到的。
“说来也是巧,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时,一个哭闹不止,一个却又安静异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少夫人想了一计,”娄玥转动着手指,缓声说道,“她将不哭的孩子藏在了床下,求得了产婆,产婆见少夫人可怜,这才一同帮忙圆了这个谎!说是只生了一个孩子,这才保全了长子的性命,后来又托人将幼子悄悄地带了出去,放在府外寄养。”
“哦。”听得如此结局终究没有伤了性命,倒也算圆满,魏启颖方才吐了口气。
“许是有些事情瞒得了人,瞒不过天吧!”娄玥只是稍微停顿了片刻,便又接着说了,“长子未死,双生子的灾难未破,果真十二年后,这户人家得罪了权贵,被满门抄斩了。”
魏启颖听到此时,已经有所察觉了娄玥口中所说的富贵人家指的是娄家,而双生子自然就指的是自己了,难道娄玥还有一个孪生哥哥?魏启颖觉得很是吃惊,不旋即又觉得似乎是情理之中,毕竟当时的情形下娄玥又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这个被寄养在外的小儿子,知道府中满门将被抄斩的事情,嚷求这抚养自己的管家伯伯带着自己到了关押他们的牢房之中。跪在哥哥的面前哭着求着哥哥让他代替哥哥去死,”娄玥眼中的神色已经如同寒冰一般了,“哥哥本是不同意的,可是弟弟却说着这是他唯一次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最后哥哥又活下来了。”
黑夜本身就是最好的面具,朦胧的月光将一切都变的不再真实,魏启颖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嘴巴也动了几下,可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就连头都不敢转过来,因为他怕看到娄玥时,会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现在魏启颖终于知道了娄玥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这么多年的自责,早已让他变的面目全非了!他的心中是愧疚的,对每一个死在断头台上的娄氏人都心存愧疚,对那个因为自己而一直活在暗处直到死方才重新出现在阳光下的弟弟更是愧疚!所以,这么多年了娄玥从没有真正原谅过自己,在他心中,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背叛,而死方才是最好的解脱。
满天的繁星依旧如来时一样一闪一闪的,在那银色月光的笼罩下,万物都变得朦朦胧胧,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巍峨的山峰,古老的苍柏,淡淡的花香,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有种超脱尘世繁杂的顿悟感。只是,魏启颖握着马鞭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