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泱正在合欢宫中陪着昭雪,神色渐渐有些恢复,可是眉宇间还是隐约透露着一丝怒气,荀启进来禀报说道:“王上,刚刚侍卫来报,”用眼角瞟了眼靖泱,定了定神,略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在南墙处发现了寿王的尸首!”
靖泱端起茶杯的手一抖,茶杯中的茶水倒出来了一些,洒在了腿上,不过靖泱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完全呆住了。
虽然刚刚在未央宫遭遇行刺一事,刚开始时特别愤怒,可是现在已经平静了些,而且也从未想过要置靖瑾于死地。
躺在一旁正闭目养神的昭雪,听了荀启的话也是脸色苍白,脑海中立马就浮现出了娄玥的身影,靖瑾自己听从了他的安排,借太后过寿之名暗中召回的,那自己不是也成了杀害靖瑾的幕后凶手吗?可是这并非自己的本意,自己不过是想与娄玥联手,一起除了阮浩,这个杀害靖乾的罪魁祸首罢了。想到靖瑾是自己间接害死的,自己也遭到了娄玥的设计,可是却完全不知道娄玥究竟意欲何为,昭雪心中一时间又是内疚自责又是悲愤交加,脸色愈发的难堪,头上都有一层密密的细汗。
“太后,”昭雪突然想到了若是靖瑾一死,第一个承受不了的非太后莫属,昭雪转过身一把抓住坐在身旁的靖泱,语气中略带担忧地说道,“王上,快去寿康殿。”说罢,也欲起身随靖泱一同前往。
昭雪突然的一句话,也提醒了靖泱,靖泱回过神来,一想到太后,心中也是一惊,太后对靖瑾的喜爱程度,大概谁都没有他这个做长子的清楚了,现在靖瑾死了,意味着什么,靖泱简直不敢深想。
靖泱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昭雪,眼中竟有一丝的恐惧,手抖了抖,却没有说话。
昭雪知道靖泱在担心什么,抬起手轻轻地握住靖泱的手,低声说道:“我陪王上一同去给母后请安。”说罢,低头看了看微微鼓起的腹部,不管怎样这腹中也还怀着太后的嫡孙,关键时候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靖泱看着昭雪神色不安,脸色煞白,头上都有了细汗,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一把拉住正准备起身的昭雪,将一条绒毯披在昭雪身上,良久,缓声说道:“寡人一人前往即可。”昭雪虽然还是不放心,可是刚想坐起来,却觉得一阵眩晕,摸着腹中的胎儿,知道现在不是逞强之时。
说罢,靖泱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窗外满天的繁星,一个时辰前还是满宫祥和,母子和谐,其乐融融。不曾想,不过一个时辰罢了,突然间什么都变了,恍然间竟如做梦一般。
靖泱心事重重,脸色煞白,仿佛没了重心似的,抬起脚就要往太后宫中去。“王上,先封锁消息,万不可让太后知晓。”昭雪叮嘱道。
靖泱点了点头,缓步向寿康殿走去,夜色朦胧,满天繁星,曾几何时,也曾躺在太后的怀中数过星星,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靖泱挂在腰间的双鱼珮,这玉佩是权利的象征,是他身为吴王的身份象征,可是却又像一座牢笼,让他活在这无休无止的阴谋与黑暗之中,日复一日。
靖泱刚刚来到寿康殿外就感觉到一丝异样,突然心中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停住了脚步,扭过头低声问跟在身后的荀启:“太后知不知道寿王的死讯?”
荀启微微一顿,刚想回答‘不知道’,可是转头一想,这王宫之中本就人多口杂,况且今夜一夕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虽然自己第一时间将寿王的死讯传达给了靖泱,也按靖泱的吩咐立马封锁了消息,可是难保这中间没有任何差池,太后没有收到消息。荀启微微欠身回答道:“老奴并未向太后禀报过寿王去世的消息。”
荀启虽然回答的很是婉转,可是靖泱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还有十二天方才月圆,现在不过还是一轮月牙而已。靖泱轻叹了口气,似乎像是在鼓足勇气似的,接着猛抬起了脚,一步踏入寿康殿中,可是刚一踏入寿康殿就傻眼了。
只见太后背朝着自己,坐在殿中佛龛前,似乎是在诵经祈福,整个寿康殿内空空荡荡的,只有太后一人,不过四周的烛台上却都点满了蜡烛,就连平日里很少用到的白玉莲台上也放上了蜡烛,整个宫殿被照的灯火通明。
靖泱缓步来到了太后的身后,停住了脚步,嗫了嗫嘴,可是最终却也没有说出话来,一时间宫殿中寂静无比。
太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身子微微一怔,可是却并没有回过头来。
不知是过了多久,许是太后的经诵完了,“王上,可知哀家刚刚诵的是何经?”太后突然说道,可是依旧没有转身,只是声音中略带颤抖。
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靖泱一愣,旋即缓缓回答道:“儿臣不知。”
“往生经。”太后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声音充满了悲凉。
靖泱一怔,看来太后还是知道了靖瑾已死的实事,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本就瞒不住,“母后,羽林卫发现瑾弟之时,瑾弟已然逝去,”靖泱望着太后的背影,如实答道,刚刚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发现靖瑾尸首的经过,接着顿了顿,继续说道,“儿臣一定会找出杀害瑾弟的凶手,严惩不待。”
‘哈哈哈哈哈’,靖泱一语毕,太后竟大笑出声,良久太后方才止住了笑声说道:“好一个找出凶手,严惩不待,王上当真是一句话说的天衣无缝,顷刻间就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了,可惜,”太后的声音很大,充满了愤怒,略顿了顿,苦笑着继续说道,“哀家不是你的臣子,自然也不吃你这一套!所以,你这种肮脏的阴谋诡计也不要用在哀家眼前。”
“母后,您不相信孩儿?”靖泱知道太后会因靖瑾的死而迁怒自己,可是却也万万没有想到太会竟然会完全不相信自己,语调也有些悲凉,“您觉得是孩儿命羽林卫杀死了瑾弟吗?”
“难道不是吗?”太后看着神龛,冷笑着反问道。
“瑾弟是您的儿子,难道寡人就不是吗?”靖泱语气极为激动,大声的反问道,“您为何就从不愿多看寡人一眼,不愿相信寡人之言呢?”
太后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有所触动,可是立马又想到了靖瑾之死,“正因为你们都是哀家所生,所以你们的脾气秉性,哀家自然了解。可也正因为了解,所以哀家相信瑾儿是断断做不出此等杀兄夺位之事。”太后想到在未央宫发生行刺之事时,靖瑾一人呆呆地站在中央,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眼眶又是一红,若当时自己前去拉住靖瑾,也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瑾儿本就身性单纯善良与世无争,当年的夺位之事,不过也是哀家在旁一手谋划而已,他本就不愿参与,可是无奈哀家的苦苦哀求,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失败后,其实对他而言到是件好事,”想到了这些,太后的心中越发内疚自责,也许走到今日是果,而前番自己的种种所谓皆为因,声音中竟有些呜咽,“但是你不同,你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娄氏一门七世忠臣,你都能下得去手,哀家相信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听到娄氏,靖泱的脑海中闪过了娄玥。虽然密谋杀害娄氏一门的事情,太后并不知晓,可是以太后的聪明才智,想清楚其中的原委也不难,只是在这宫中,都是各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所以许多事情不过都是看透不说透罢了。
“难道母后竟觉得今夜之事,都是儿臣一手策划的吗?”靖泱突然想明白了太后话中的深层含义,母子间隙竟如此之深,靖泱心中闪过一丝寒意,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望着太后的背影追问道。
太后原本不停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听了靖泱的发问,停了下来,顿了顿,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接着,不等靖泱辩解,又继续说道:“当年夺位之争,瑾儿都不愿参与,如今又怎么会在这尘埃落定后,再上演弑兄夺位的戏码?若是那两个舞女当真是瑾儿的人,忠于瑾儿,又怎么会在临死前看似好意实则包藏祸心地引出瑾儿?瑾儿本来坐于席间与我们一同赏戏,若非你突然赠蓝田玉笛,又相邀演奏,瑾儿又怎会离席?最后若非你的一句‘格杀勿论’,瑾儿又怎会横尸南墙?”
太后接连的发问,每一问都正中要害,其实靖泱也愿意相信靖瑾不会来刺杀自己,所以原本也没有想过要杀了他,那句‘格杀勿论’不过也只是气头上的一句话而已,这靖瑾在的身份何等贵重,羽林卫又怎会不知?既是如此,又怎么敢妄杀靖瑾。而蓝田玉笛不过是投靖瑾所好,想要与靖瑾重修旧好,同时恢复与太后间的母子情谊罢了,只是一切都赶在了一起发生。
现在经太后的分析,靖泱突然觉得一阵寒意,难道这一切的安排,靖瑾之死,都是巧妙的安排,目的只为离间自己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母后,瑾弟却非羽林卫所杀,羽林卫发现瑾弟之时,瑾弟就已然去世,”靖泱顿了顿,整理了下思路,说道,“刚刚母后所说也正是儿臣心中的疑惑。此次事件,怕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母后万不要中了贼人的奸计呀?”
“奸计?”太后冷笑着说道,“杀死瑾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就是你最大的计谋吗?”
“母后,瑾弟真非儿臣所杀,”靖泱看着太后落在地上的影子,接着说道,“若是母后怀疑了儿臣,怕就是真的中计了,中了奸贼妄想离间我们母子的奸计了。”
“离间我们母子?”太后哈哈大笑道,“杀了瑾儿,就为离间这本就不存在的母子情分吗?”太后的声音极大,咬字极重,给人一种很重的压迫感。
‘本就不存在的母子情分’落入了靖泱的耳中,靖泱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荒凉感,自己努力想要重拾的亲情,到了太后这里竟然变成了本就不存在,何等的可笑?
‘哈哈哈’,靖泱竟也大笑着说道:“靖瑾意图弑兄,已被羽林卫诛杀,望太后节哀顺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靖泱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丝狰狞地笑意,“从今往后,太后就只有寡人一个儿臣了。”
太后听罢,胸口一阵气闷悲伤,竟咳嗽两声,噗嗤一声喷出了一口血。
靖泱本来不过是气急了方才说的此话,见太后咳出来血,心中又是一阵慌乱,急忙想要上前扶住太后。可是方才向前走了两步,却被太后大声呵斥道:“不要过来。”
太后的声音特别大,在这空荡的宫殿中竟有了一丝回声,靖泱也被太后的气势怔住了,停了下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太后的背影。
“桂嬷嬷。”太后大声喊道。
候在门外的桂嬷嬷听到太后的召唤,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一脸尴尬神色的靖泱愣了愣,正想作揖请安时,太后突然说道:“送王上回去。”
靖泱愣住了,站在原地看着太后依旧盘坐的背影,眼眶有些红润,桂嬷嬷做了请的手势,靖泱想着今日太后方才知道靖瑾死讯,怕是一时间很难接受,若是再强留于此,只会刺激太后,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想来,靖泱顿了顿,语气低柔地作揖道:“母后早些休息,儿臣明日再来请安。”说罢,转身跟在桂嬷嬷身后向殿外走了出去。
就在靖泱一脚刚踏出殿门时,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太后的声音:“王上此后不必再来哀家的宫殿了,”说罢,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我母子二人,此生不复相见。”
一语落在靖泱耳中,靖泱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依旧,眼泪竟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缓缓落下。一阵微风吹过,只觉天旋地转,慢慢地身子在这风中也失去了知觉,似乎是随风落下了,耳边似乎还传来了荀启的呼唤声,可是却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靖瑾已死,太后恐怕是再难原谅靖泱了。”贾明看着这满山的野花正开的烂漫,山涧中的溪水潺潺地流动着,扭过头望着正抱着骨灰盒发呆的娄玥说道。
“此生不复相见,再难有回旋余地了。”娄玥打开骨灰盒,抓起一捧骨灰,扬起手臂,轻轻松开手,骨灰就随着风向西边飞去。
“据宫中来报,”贾明看着风中的骨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神情,“靖泱似乎是因为伤痛过度,晕厥在了寿康殿外,可是太后却丝毫不为之动容,竟没有出殿探视,只是着人送回了合欢殿。”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婵儿总算没有白白牺牲。”贾明想到了昔日三人一起玩耍的情景,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娄玥低头看着手中白白的骨灰,想到了夜蝉临死前所说的那些话,眼眶却有些红润,这辈子终究是娄家对不住她了。娄玥又捧了一把骨灰随风洒了出去,却并未言语。
“此事,靖泱必定严查,查出了阮嵘就好办了,”贾明提起阮嵘就想到了阮浩,想到了死去的蒙瑱,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杀机,顿了顿说道,“借着阮嵘便可除了阮氏一族。”说罢,死死地盯着娄玥。
谁知娄玥却摇了摇头,扬起手将骨灰盒中的骨灰全都倒了出来,一时间山涧中灰蒙蒙一片,不过这些骨灰很快就随着西风慢慢地飘远了,飘过了山涧,飘过了流水,飘过了树林,渐渐的越来越远,似乎飘回了郧州那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四周又慢慢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潺潺的流水,悦耳的鸟鸣。
“想要单借这一件事就扳倒阮浩,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娄玥扭过头看着贾明一字一顿地说道。
贾明跟在娄玥身后缓缓向山下走去,思考着娄陽话中的意味,脸上依旧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慢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靖瑾之死牵扯甚广,靖泱必定严查不待,一旦查到这混进宫的人乃是阮嵘私自放进来的,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这进城之人是执掌的阮嵘令牌,王上自然不会放过阮嵘,可是却并不牵扯到阮浩,”娄玥点了点头说道,接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靖泱就算迁怒于他,也不会动他。”
贾明略作思考,便已明白了娄玥的意思,靖泱一直想做千古名君,既是千古名君又怎么能继位没有多久就落下连杀两名前朝忠臣的口实了,就算现在对阮浩再为不满,也会忍下来,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方才行动,更何况,这件事情本就与阮浩并无直接牵连,自然很难借此扳倒阮浩。可是,何时方为时机成熟,贾明一刻都不愿多等。
娄玥看出了贾明的思虑,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低声说道:“快了,不出一月,定叫他阮氏一族从这邑梁城中彻底消失。”
一阵微风刮过,这些话语很快就消失在了风中,只是眼中闪出的杀气却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