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与明月,交替着挂上天空,而凿井的声响,却始终未曾停下。
“大人”老孟重重的喘着气,他的神情比前些天,还要更加狼狈和疲倦,对耿恭道:“我们的井,打了四十多丈了,一滴水也没有。”
耿恭扔下了手中的工具,对老孟张了张嘴,他的嗓子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努力了半响,耿恭才嘶哑着说出一句话:“让大家,都,歇歇吧。”
耿恭不远处的棚子里,不少因失水过多而昏阙的士兵,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老孟没有说什么,同几个人一起,把井里的人掉了上来,歪歪倒倒的走向了棚子,纷纷倒下。
耿恭使劲咽了咽嘴巴,却连一点口水也没有,嘴里干的像是块风华千年的木头。
膝盖一软,耿恭跪倒在井边,如果靠近他的话,会听见他喃喃低语:“苍天,你要绝我金浦营吗?若如此,我等唯有一死,如果天意不要我们死去,请赐给我们甘泉吧。”说完,耿恭使劲的用头抵了抵地面——他已经连叩首的力气也没有了。
朝阳慢慢升了起来,天地间逐渐变得光明。耿恭绝望的抬起脸,被太阳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侧过头,避过太阳,耿恭无意间看向了井底。
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似乎是难以置信一般,他用掌跟使劲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原本干枯的井底,正渐渐湿润起来,“出水了,出水了……”耿恭低声自语道,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一小股水流,像是春天的小草一样忽然跳了出来。
紧接着,更多的水柱冲破了地面,井中的水拼命的往上涨着。
“出水了,出水了,出水了啊!”耿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忽然跳了起来,像孩子一样的蹦跳着,双泪流出,高声大喊:“天意绝我金浦营!出水了啊!天不绝我啊!”
一个个士兵在昏迷中警醒,迷茫的看向耿恭,耿恭在疯狂的蹦跳着,口中不断欢呼,忽然,士兵们的颜色也睁大了,在耿恭的欢呼中,一股喷泉从井口中直射而起,在阳光下折射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四下飞溅,耿恭张开双臂,沐浴在喷泉中,近乎疯狂的哈哈大笑。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爬了起来,用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连滚带爬的奔向喷泉,一个接一个的大笑声不断响起。
“校尉大人!匈奴人要攻城了!”城头上,一个士兵半探出身子,像欢呼着的人们大喊道。城外,一队队的匈奴人下了马,扛着云梯,拍着整齐的队列像疏勒堡的城墙走来。
耿恭如梦初醒,连踢带打的将一个个拼命喝水的士兵拉起,大吼道:“别喝了,别喝了,给我把水抬到城墙上,抬水上城墙!”
一桶桶水、一盆盆水被带上了城墙,有的士兵端着盆,一边疾走一边低头吸着盆里的水。
耿恭站在城墙上,看着已快走到城墙下的匈奴兵,高声喊道:“天佑大汉,赐我神泉!天佑大汉,赐我神泉!”随着喊声,耿恭结果身边士卒手中的瓦罐,猛然一挥,一道晶莹的水珠如白练般泼出。
“天佑大汉,赐我神泉!”一个个金浦营士兵疯狂的叫喊着,将手中的水泼向天空,泼向彼此,他们大笑着,几乎看也不看城下的匈奴兵。
亲自率队的左鹿蠡王满脸迷茫,他扬手止住了队伍,回头看向了压阵的单于。
单于眯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城墙上的汉人们无比欢悦,水幕一层层扬起,在阳光下,一道道彩虹的光芒不时映现。
单于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天意?”
“传令,收兵!”单于下令道。
城墙上,依然虹光流溢,笑声传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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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里,单于高居于上,左鹿蠡王立于左侧,高呼一声:“带上来。”
帐外哭声响起,面目阴狠的加特奴当先走入帐中,扯动手里的绳子,被捆成一串的山南各族首领,哭哭啼啼的走了进来。
单于一声冷笑,身体前倾,凶狠的看着各族首领,问道:“你们归顺汉人,妄图得到他们的保护,现在,汉军被我困得动弹不得,你们又有谁来保护?”
曾带头恳求耿恭留下的老头领率先匍匐在地,哭告道:“一定是魔鬼派老鹰吃了我们的头脑,我们才会昏了头归顺汉人,数百年来,西域的主人一直是匈奴的贵人,以后也必将如此。”众头领纷纷跪倒叩头。
单于哈哈大笑,对满地的磕头虫不屑一顾,转头对左鹿蠡王和加特奴道:“山南各族归降,就断了汉人的粮草。这次我倒要看看,苍天会不会赐他粮食。”左鹿蠡王和加特奴一起大笑,神态张狂之极。
西域大漠,从碧草盈盈到黄草萧萧,在劲吹的北风中,转眼又流逝了数月时光。
“虚律律……”一声战马的悲鸣,耿恭猛然抽出了插入战马颈项的长刀,随着一道血箭彪出,战马扑腾倒地,自有士兵上前收拾,士兵们显然饿的久了,显得有气无力,一匹死马,竟要十余个士兵方能拖动。
老孟站在耿恭身后,低身道:“大人,这是最后一匹马了。”
耿恭回过头,喟叹到:“范羌兄弟去了两年了,援军却迟迟不到。我们这样熬着,不知能坚持到何时。”
老孟的情绪也有些低落,但还是强作笑颜:“以数百孤军,抗衡数万敌人,破敌无数,我们的战绩,古来罕见,就算援军不至,这一生总也不枉了。”
耿恭笑了一声,亦未再多言。
“大人!我们的哨探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忽然,一名士兵跑来报道。
耿恭眉头一皱:“点几个人,我亲自去看看。”
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快步行走在小道上,他们身着夸大的黑袍,个个显得肥硕,脸上都罩着黑布,看不清楚相貌。
“站住!尔等何人,来我疏勒,意欲何为?”周围荒草中,一群汉军弯弓搭箭,站了起来。
那几个黑衣人竟似松了一口气,一个女声道:“耿恭大人!耿恭大人在不在,我们要见耿恭。”
汉军皆目视耿恭,耿恭挺身而出,道:“我就是耿恭,尔等何人?”
几个黑衣人纷纷摘下面纱,耿恭惊道:“绿莲,竟然是你!”
残阳如血,照在绿莲的脸上,那张脸有一半布满了烧伤后的疤痕,另一半却依旧秀丽。
绿莲看见耿恭,双目流泪,一眼不发的解开衣裳,一边说:“狗贼加特奴,强行凌辱公主,我被火焰烧伤了容貌,这狗贼将我打发去做奴隶。前些天,公主好容易找到了我,又听说了匈奴人打平山南各族,断了疏勒堡的粮草,公主特教我前来送粮,这些都是奴隶营的苦命人,也都是汉人,听说了这事,各个愿意帮我们。”
其他黑衣人也随绿莲一起揭开衣裳,片刻,一袭袭黑袍落地,之间每个奴隶的身上,都绑满了沉沉的粮食袋。
耿恭深吸一口气,吸了吸鼻子,说道:“绿莲,阿次……如今可好?”
绿莲摇摇头:“怎么能好,上一次加特奴出征金浦,公主本想逃跑,却未成功。这一次加特奴怕她逃跑,将她也带到营中。耿大人,您要救救公主。”
耿恭望向远方匈奴大营的方向,面容充满悲痛:“阿次竟在匈奴营中……阿次,我誓救你出来。”
次日,疏勒堡上,汉军们高声大笑,大口吃着手里雪白的馒头。匈奴斥候见了,连忙回去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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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帐中,一个匈奴侍臣走进禀报道:“单于,稚呶居次到了。”
单于抬头道:“哦?来的这么快,传居次进来。”
片刻,明显瘦弱憔悴了不少的稚呶走了进来,沉默的拜了下去。
单于望着颜色消减的女儿,心中也自疼惜,不免柔声道:“稚呶啊,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苦了。这次,我要遂了你的心意,把你嫁给耿恭。”
稚呶猛然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里,又是无比的惊喜,又是慢慢的难以置信,慢慢的,她的眼神落寞了下去,开口道:“父王,你是想招降耿恭吗?他们这些汉人,讲究忠孝节烈,耿恭又是少见的好汉,他不会从的。”
单于却是信心满满,故作神秘的道:“稚呶啊,可见你还并不了解男人,他已经从了。”
稚呶眼神一下明亮起来,语气里却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慌张:“怎么会?怎么会?父王,你真的不是在骗我吗?”
“呵呵呵呵。”单于少见的爽朗大笑,“他断粮几个月了,就算是杀马充饥,也总有杀完的时候,这疏勒堡,他守不住了,所有的汉军都知道这一点。而现在,我封他为白屋王,又将你许配给他,以后这万里西域,都是他的草场。汉人的皇帝,能给他这些吗?稚呶啊。”单于兴致勃勃的点着手指道,“你要知道,男人的本事越大,野心也就越大。忠孝节烈?他几百人苦守了两年,杀了我们无数人,够对得起汉朝皇帝了。我派人去对他一说,他想了两天,便同意了。”
“天啊!”稚呶站起身来,可爱的晕红又回到了她的脸上,稚呶高兴的转了两个圈,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天啊,父王,稚呶要谢谢您!”
“哈哈哈哈。”单于仰天大笑:“明天我就让右贤王前去提亲,顺便纳降。”
此时,稚呶的笑容已经要从眼睛中溢出来一般,满脸都绽放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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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狂啸,柳城忽然城门打开,一队匈奴败兵冲出远遁,旋即,无数精锐汉军自后追出。
鸣金声响起,几员汉军大将秦彭、王蒙、皇甫援先后纵马而出,王蒙喊道:“范校尉,穷寇莫追,我们先回城休整吧。”
一员汉将勒马返至这位大将跟前,翻身下马,抱拳道:“大人,既然柳城已复,我等还当连夜进军,听说耿恭校尉弃金浦,守疏勒,被匈奴主力包围,必是日夜盼望我大军援救。”
秦彭等人相视对看,王蒙道:“范羌,你的心情,我等尽皆理解。但你要知道,柳城被陷,关宠阵亡,金浦营便成孤军之势,耿恭不过数百兵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大军去之无益。”
皇甫援亦出声道:“王将军说的有理!冬天已经到了,粮草运输不便,若是远征疏勒,一旦遇上暴风雪,先不说救不到耿恭,我大军亦有覆灭之危。范羌,你既为军人,当知大局为重。”
范羌拜倒在地,叩首道:“诸位大人,耿恭校尉,智勇双全,未必不能守住疏勒!况且我等奉旨来援,至今并未收到疏勒失守的消息,怎能畏难不往,弃袍泽于不顾?若是几位将军不愿远征,小将亦当自行前往!”
秦彭大怒道:“范羌!什么叫畏难不往?什么叫弃袍泽于不顾?耿恭区区数百孤军,被围已达两年,你我都是军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算匈奴围城不攻,两年饿也饿死了。你为了你的兄弟,陷大军于险地,这才是以私废公!”
范羌也不答话,只是连连叩头,须臾,以头破血出。
王蒙不忍,道:“范羌,这样吧,我们拨出两千轻骑,由你率领,前往疏勒去看一眼。若是金浦营已灭,你便尽快回来,不可与匈奴大军交锋!我等回敦煌等你。”
范羌大喜,连声道谢,已是语带哽咽:“多谢三位大人!金浦营全营兄弟,不忘大人们的恩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