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几处地方,是世人闻所未闻之所。位于长安第七大街长乐坊里的花间庭院便是其中一处。这里莫说是平民百姓,就是位阶稍低一些的官员都没有听说过。
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大隐之地说得就是花间庭院这样的地方。三片民居之外就是车水马龙的第七大街;附近毗邻着的便是长安最大居民区长乐坊;出了门走五十米,坐上马车东行十分钟就站到了新近改名了的勤政殿门前。
房前屋后栽植着常绿的乔木,外人眼中只会以为这里是谁家的园林,而不会认为是一座集交际、享乐为一体的顶级场所。来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将马车停在距离庭院数百米之遥的马车厂,随从在附近酒肆、剧场玩乐,而主人们轻装简行,步行到花间庭院门前时便有眉清目秀的侍者前来迎接。来客凭着庭院主人发放的牌子进入;若是没有牌子又想擅闯的人,自然会有神色不善的彪形大汉来打发了他。
泉水淙淙在庭院中流淌而过,两个老者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各类新鲜的蔬菜水果,只是他们都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满怀心事的互望了一眼,一个老者拿起纸笔,轻声道:“他这么说……究竟意欲何为?”
“无非两种可能。”另一个老者不以为然的道:“第一种可能是:皇帝和孙铿之间已经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孙铿这话的意思是在向皇帝摊牌;第二种可能是:刺客的身份已经暴露,孙铿是放下了钓饵。想要钓上我们这两条杀人鲳。”
“绝对不可能!”老者悚然惊道。
另一个老者淡淡道:“我只不过是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而已。其实我更加倾向于前者——就是说,孙铿和皇帝之间已经出现了某种难以调和的矛盾。这正是我们的可乘之机。我们可以利用刺客这条线,对皇帝施加影响力。”
“我不认为你这样做会有什么用处,那样反而会让刺客过早的暴露。这样一颗钉子插进去,费了我们多大的气力?皇宫内举目皆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他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太浪费了。”老者摇摇头痛惜的道:“不是还有一个人想要了他的命么?不如我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相信他自然会闻弦音而知雅意,去做我们乐于见到的事情的。”
“那个外来户可不是好相与的,小心引火烧身。”另一个老者阴恻恻道:“为了刺客的安全,我们还是告诉他一个含混的消息罢了。无论是真是假,总有人为我们趟雷。而且也可以顺便把孙铿的目光引向其他方向。一举而多得,何乐而不为?”
“此计甚妙!”老者赞叹了一声:“我这就让人把消息传递给他。孙铿回来以后,帝都暗流涌动。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材料铸成的,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让他们打去,打得头破血流才好!不打的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哪里有我们浑水摸鱼的机会?我去召回农夫和书生,看看能不能借着这时机在帝都搞出几桩大事来。”
“那渔翁怎么办?孙铿已经回来了,难道他就在那里干耗着?”
“你以为我是要在帝都把他干掉么?”另一个老者阴笑道:“记住,孙铿死得越远,对我们越有利。渔翁就留在北方,等待那家伙最没有戒心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他真正的死期了。”
……………………
秦历717年元月二十六日,阴。咸阳,第一热饮店总店。
自从这家名为“第一”的热饮店开张以后,咸阳的市民便又有了一个除十八街以外最新的消遣去处。
店里兜售的是新鲜榨出来的牛乳、羊乳,搀和上据说来自南大陆的神奇饮料,最终形成了一种风味独特,具有极强提神效果的咸阳风味饮品。
不得不说,这个创意真的是极好的。自开张那天开始计算,短短三个来月时间,这家热饮店就为幕后老板盈利了近十万金元。最疯狂的时候,附近工厂里需要值夜班的工人都会提前从家里出来,排队在这里买上一碗热腾腾的热饮,就着一块咸滋滋的锅盔,三口两口干下肚去,精神抖擞的做一整夜的活儿都不觉得困;次日清晨出了车间,再排队来上一碗权作早餐,又可以神采奕奕的一上午时间。
嫁给工人的婆娘之间见面的话题三句都离不开自家丈夫的懒。一整个夜班做下来,回到家胡子可以不剃、脚可以不洗,先爬上炕倒头大睡一上午再说。别说做家务活帮衬婆娘了,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
所以“第一”热饮店的开张,首先就得到了咸阳数以万计家庭妇女的强烈支持。多么神奇的饮料?能让累得臭死的老爷们早晨不再哈欠连天;能让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甩手大掌柜们跟孩子热乎热乎,帮婆娘们修修家里碎了的玻璃,腐朽的门窗。
婆娘们宁肯节省下汉子们的烟钱、酒钱,也舍不得节省下他们的热饮钱。哪怕日子再难过,每天晚上夜班前也会悄悄在丈夫的荷包里塞进十个铜子。“第一”热饮店的饮料价格不高,掌柜一直宣称薄利多销。十个铜子刚好够夜班前一碗,下班后一碗。
挣钱的汉子对钱没什么概念,管家的婆娘虽然觉得肉痛,但一想想汉子们一个夜班下来能多挣不少钱贴补家用,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
分店在三个月内大肆扩张,从兵工厂门口开到了每一个工厂门口都有一家挂着“第一”门牌的热饮店。兵工厂门口这家店的热度也就没那么火爆了。虽然正值夜班高峰期,来店里的顾客络绎不绝。但大多数都是要一碗站在柜台前喝了就走,能有钱又有闲坐在店里紫檀木方桌上慢慢品饮的闲人毕竟还是少。
庞春江摸出胸前衣兜里的金质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约定的点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还不见那位神秘搭档的人影儿。甜的腻人的热饮已经灌下肚了三碗,满口子都是让人恶心的牛羊腥膻味儿。店掌柜宣称的来自南大陆的神奇果实的味道半分没有,大概能够提神也不过是勤劳的咸阳人的自我安慰效果。
出自于某位老师兼上级的恶趣味,他必须要和未来的搭档在这里见第一面。所以他虽然想要掀了这鸟桌,砸了这蒙人的鸟店。可还是要按捺心情,继续等下去。
咸阳今年冬天不算太冷,从南方刮来的温暖潮湿气流不断的袭来。一整个冬天居然都没有见到一场大雪。这个时候店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牛毛细丝般的小雨,这让庞春江的心情更加烦乱。拿出怀表来看时间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当他第五次掏出怀表的时候,店门口的风铃声悦耳的响了起来。两个身穿粗制滥造出来的燕尾服的侍者站在透明的玻璃门后,齐齐欠身道:“欢迎光临小店,有什么需要帮您?”
庞春江眼前一亮,心中一松念叨着:这姑奶奶终于来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着来者招了招手道:“这里。一杯热奶,纯的。”
令狐谷雨朝着他浅浅一笑,神色间没有任何生疏和疑虑。款款朝着庞春江所在的方桌走来,庞春江站起身来,体贴的为她拉出一张木椅,笑吟吟问道:“想吃点什么?”
令狐谷雨抬头望了他一眼,轻启朱唇。“如果让你知道这家店的背后老板就是你家院长,你还会不会有砸了这家蒙人的鸟店的念头?”
没想到开场白竟然是这个。庞春江明显的愣了一愣,利落的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令狐谷雨温婉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极力想要保守的那个秘密是什么?我很想知道啊。”
院长身边的人果然高深莫测,这位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能窥破自己的思想。庞春江仔细打量着她,总觉得似乎从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就不逗你了。庞师兄。”令狐谷雨伸出柔弱无骨的小手,递到庞春江湿润温暖的掌心里。“谷雨。”
谷雨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庞春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冰凉得似乎一块冰一般。他连忙松开,情报员的特质忽然一扫而空,站在少女面前的变成了一个腼腆少年。“原来是学妹。好久不见。”
谷雨是宿主在少年营时隐去了姓氏的化名,为的就是减少一些过分关注的目光。实际上效果也不错,若不是最后特殊情况导致了宿主的意外死亡,迪亚西罗绝对不会捡到一个这么大的便宜。
“以后叫我谷雨好了。师兄学妹这种称呼,等完成了任务再提不迟。”
这时侍者送来了一杯滚烫的热牛奶,欠了欠身又退了下去。庞春江听了她的教训,眼神凝重的示意自己听懂了,毕竟从两人见面时开始,就已经进入到了任务时间。未来的某个时间段里,一定会有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分析。
情报员培训中有一句话,庞春江甚是推崇——
“细节决定成败。”
他是一个走在刀尖上的舞者,不想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失,而让自己彻底葬送在无底深渊之中。
“你说的很对。谷雨。”庞春江脸上露出怜爱的表情来,他已经快速的进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赶快吃了东西,我们一会儿还要去梁大公子的私人官邸里参加他的特别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