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皇城,浣月池。
夕阳西下,水面金光如鳞。
一道水柱自池心腾起,一条金色的影子腾起三四丈,修长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形,跃过池中水榭。
水花尚未落回水面,另一条金色的影子紧随其后,腾空而起,跃过水榭。
两条丈余长的金色龙鱼先后跃过水榭,如在水榭两侧的水面上架起一道金色虹桥。
龙鱼如水,水榭上也如下了一场暴雨。
细流从水榭的飞檐上流下来,仿若金色珠帘。
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道:“龙鱼跃波,天佑戚国。”
五丰怀中抱着一柄拂尘,讲完这句话,将浮尘一甩,一队小太监捧着墨檀托盘鱼贯进入水榭,在五个小几上放了酒壶酒杯。
当中的小几后坐着身着黑色团龙袍的皇帝,两侧分别是太子宗桓、巡检司都司宗孝廉和右相赵恭辅、兵部右侍郎丁凭。
杯中酒满,皇帝对五丰摆摆手。
五丰躬身退出水榭,那些小太监尾随五丰也鱼贯而出。
“霖骑一卫斩首两万七千五百级,生擒五百;霖骑二卫斩首一万八千九百级,生擒三百;霖骑三卫却两个鬼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皇帝抿了一口酒道:“诸卿以为这是喜事,还是祸事呢”
宗桓看着水面,默不作声。
宗孝廉看着赵恭辅,赵恭辅则看着丁凭。
“近忧已解”丁凭道:“远祸将至。”
丁凭的“祸”字一出口,宗孝廉的额头便沁出细汗,赵恭辅眉宇之间的纹路也变得更深了。
“鬼兵南下,与狼群觅食类似。纵然成群结队,多则千余,少则数百,围捕霖骑斥候和牧民。此次两卫斩首近五万级,恐怕东箭极原以西的鬼兵已经倾巢而出了。此战之后,东箭极原以西当再无鬼兵之患。鬼兵栖息的黄泉林与天府原毗邻,此乃近忧。”丁凭对旁人脸色视而不见,侃侃而谈道:
“不过,此次大胜并非霖骑主动出击之故,而是鬼兵在神族的指引下集结南进”丁凭皱眉道:“天神与灵神皆着素衣,而鬼兵军阵中的神族身着罡玉铠甲,必然是不能异形换体的堕落神族。此战倒是坐实了鬼兵确属神族爪牙,不过,鬼兵只是堕落神族爪牙而已。堕落神族与赤象逆贼过从甚密,对我戚国在天府原上的兵力十分熟悉,他们明知天府原上百万铁骑枕戈待旦却驱使五万鬼兵南下送死,必定是被逼无奈。”
“能让堕落神族束手无策的只可能是一千八百年前远徙西北的灵神”丁凭道:“当年人神交战,人族在三圣率领下死伤数千万才将灵神逐出中原。若是灵神已经恢复元气,如今三圣只余其一,戚国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丁凭一口气说完,水榭内无人说话,飞檐上残余的水滴偶尔砸在水面,声音清晰可辨。
“宗桓”皇帝对太子道:“南方诸邦可有异动?”
“昨日运转司呈上来一分账目”宗桓道:“自三月以来,销往止水、螺城、客蒙等小邦的稻米增加了八十万斤;销往炎流、星源、龙盾三大城的叠云锦和凌波纱增加了五十万匹。螺城的执政将军要新开万亩山地种植血檀,树苗已经于上月全部运抵螺城。”
宗桓报出一连串数字,皇帝面色如水,赵恭辅的眉头却稍稍松开了些。
“朱家在南方诸邦的商号营业如常,可见南方诸邦应该还未得到鬼兵倾巢南下被歼的消息。”宗桓道:“儿臣担心到时南方诸邦得知此事后,只信鬼兵大举南下,不信鬼兵被霖骑全歼。恐怕会起伺机挥军北上的野心。”
“汉王和铁麟卫虽足以倚重,炎流城的黄金军团却不容小觑”宗桓沉吟道:“炎流出兵,必然从周边小城中搜刮钱帛粮草,要不要把对南方小邦的粮食买卖减去两成?”
“不必”皇帝道:“鬼兵南下,最可能先有异动和异心的是赤象逆贼和姬冲的讨逆卫,不可打草惊蛇,与南方诸邦互市照旧即可。”
太子默不作声。
“昨日三法司五审姬兴”赵恭辅插了一嘴道:“司马辙以为用一面旗子定姬兴谋反之罪疑点太多,疑罪从无,应判无罪,官复原职。”
司马辙是大理寺卿,也是司马氏的家主。司马氏精通律令刑名之学,族人或供职于三法司,或在弘文馆教授律令之学。司马辙的堂弟司马卓如是从二品的御史中丞,司马氏的门生故吏遍布三法司。司马氏又与赢氏联姻,连皇室也忌惮三分。
皇帝哼了一声道:“杨彦昌和赵恭弼怎么说?”
刑部尚书杨彦昌是皇后胞兄,御史大夫赵恭弼是赵恭辅的胞兄,二人皆是皇帝肱骨。
赵恭辅道:“二人皆说此事事关重大,有罪无罪,不可以一念断之,当从长计议。”
皇帝面露失望之色道:“那庞询听了怎么说。”
庞询虽然老迈,毕竟是文臣之首,又在士子中颇有人望,他的话也很有分量。
赵恭辅道:“庞相没有说话。”
皇帝道:“这倒奇了。姬氏三代掌兵,满门忠烈,算是我戚国的肱骨之臣。朕要借姬氏的血为削藩之战祭旗,依老夫子的脾气,应该要极力反对的。”
“臣曾在庞相面前提及削藩之事”赵恭辅道:“庞相不置可否。”
“倒是兵部尚书刘大人上了个折子”赵恭辅继续道:“是关于削藩的。”
皇帝淡淡道:“他又怎么说?”
赵恭辅道:“刘大人说,如今鬼兵与神族俱亡,我戚国北方大患已除,当裁撤五卫,择五卫精兵充实羽林卫,以羽林卫为基础,讨逆卫为前锋,北靖赤象。”
赵恭辅复述着铁头尚书的折子,眼睛看着水榭的地砖。皇帝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
讨逆卫本是宗氏用以攻伐赤象张氏的前锋,奈何黄泉林树大林深,又有鬼兵侵扰,讨逆卫便渐渐转攻为守,面对赤象的三十万步骑,只有十万步骑的讨逆卫,只能依靠三关和修戎城拒赤象于长流以北,并无力挥军北上一股而下。
如今姬氏家主姬兴以谋反之罪被抓,囚在天牢,三法司迟迟未能审出一个结果。朝堂内外议论纷纷,皆以为三法司受命于皇帝,此举好比控弦不发,箭镞所指乃是姬冲的讨逆卫。
皇帝对宗孝廉道:“孝廉,姬冲那边最近可有异动?”
“姬冲每日忙于宴饮各地商贾,修戎城中人人皆说,姬侯爷恐怕是刀头舔血的将军做腻了,想做个富甲天下的商人”宗孝廉道:“不如藉此找个御使以贪恋钱财、不整军备、罔顾皇恩之名参他一本,要他亲自来御天城里谢罪。”
“师出必有名”皇帝笑道:“姬氏本是庶民,因战功煊赫而崛起于行伍之间,是天下武人的榜样。杀姬冲的名目,必须世所公认。你想以这个名目弹劾他,就算砍了他的头,他在世人眼中依然是忠臣良将。师出无名,朕反倒成了滥杀的昏君。”
皇帝道:“他倒沉得住气,朕便更要沉得住气。”
皇帝此语一出,宗孝廉登时整个人缩了一圈。
片刻静默后,宗孝廉干咳了一声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报。”
皇帝点头。
宗孝廉道:“此次围剿鬼兵昭王居功至伟,不过,霖骑一卫的军阵之中出现了禁忌之物。锻风帐中一支骑军战马十分妖异,不但身量比寻常战马高大,且皮若犀象,坚韧如铁,利齿如剑,瞳若龙蛇,微臣怀疑这种战马定然是昭王借助毗陀罗天之力所得。”
“皮若犀象,瞳若龙蛇”丁凭道:“莫非是毗陀罗天所制的麒麟之子。”
《归元天书》中载“龙生九子”,但无人知九子为何物。毗陀罗天自以为窥得天机之后,制成九种蛊毒,名曰九子。其中,有一种麒麟之子,战马食之,便可皮若犀象,瞳若龙蛇,刀枪不入,背负千钧亦可奔走如飞。战马食麒麟之子后,不再食草,而食血肉。
“毗陀罗天虽属妖邪,他的力量却并非全部可用”皇帝望着清亮的水波道:“山雨欲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如今强敌四起,朕需要的是就是力量。”
“丁凭”皇帝道:“你的城卫编练得如何了?”
“回陛下”丁凭道:“城卫增兵已完成十之八九,九城兵马已达八十余万。若有良将指挥,这些人马距城固守尚可,若是与藩镇铁骑在旷野相遇,胜算十中无一。”
“可以守城便够了”皇帝满意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桓儿,你与丁卿和赵卿再将城卫扩军之事仔细琢磨一下,此事需你们三人协力方有可为。”
宗桓、丁凭和赵恭辅起身告退,水榭中只剩皇帝与宗孝廉二人。
“昭王已先得毗陀罗天之力”皇帝道:“朕是否能的炎皇之力就靠宗卿和雷先生了。”
皇帝口中的雷先生便是工尹雷霄。
“雷先生一双手巧夺天工,可惜脑子不太灵光”皇帝道:“这件事实际是由你在主持。”
“陛下尽可放心”宗孝廉道:“赵家小儿已经北上,很快就会带回昊天神将的魂引。”
“陛下”宗孝廉斟酌道:“昭王已得毗陀罗天之力,麒麟虎在聚歼鬼兵之时已初露锋芒,何不将其编入羽林卫,若是姬冲真个与张氏勾结,臣以为破张氏象兵者非麒麟虎莫属。”
“麒麟虎是昭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毗陀罗天交易得来,是昭王手上的利剑”皇帝微笑道:“北靖赤象是历代先皇的夙愿,朕堂堂一国之主焉能用他人之剑取宗氏宿敌之头!”
“况且,麒麟虎是一柄利剑”皇帝笑容一敛:“若是你有利剑在手,有人来夺,你会双手奉上么?”
……..
大陆北极的寂云山脉如一片翻卷的云海,铅灰色的峰峦仿佛无风自动的海浪,随时有倾覆之虞。
寂云山之南,黄泉林之北,是荒凉的戈壁,连风也不屑自此地经行,因此名曰末日。
此时的末日戈壁上聚集这一团青白的云雾,犹如在灰黄的沙地上开出一丛无根的莲花。
倘若这团云雾真个是一朵莲花,它的花蕊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铁青色。
白云结成的巨大花瓣中,矗立着十余丈高的青色城池。
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城墙上,手扶着青色的垛堞,远眺黄泉林。
垛堞下云涛翻滚,看上去那个白色的身影正按着一团白云。
他的衣服色彩和式样都极其简单,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质地和美感。那身衣服上没有任何针脚和缝合的痕迹,浑若天成。
数百里外的箭极原上,杀戮已经停止,炎涛箭燃起的大火还未熄灭。黄泉森林挡住了箭极原上的却挡不住浓重的血腥气,那按着云头的白色身影眉头微蹙,露出厌恶之情。
另一个白色身影走上城头,负手望着黄泉森林道:“斥候回来了。人族似乎听到风声,两个藩镇在黄泉林外聚集了近三十万骑兵,其中一支人族骑兵使用了焚天之箭和麒麟虎。”
抚着垛堞的身影道:“焚天箭可化为焚天之阵?麒麟虎中可有炎龙?”
负手的身影道:“没有。”
“那么,人族战阵之中更加不会有铁妖了吧。”
“没有。”
“看来人族并未复活毗陀罗和炎皇的力量。”
“也许,指挥三十万铁骑的人族将领不屑对数万鬼卒动用焚天之阵,将炎龙与铁妖投入战场吧。”
抚着垛堞的身影顿了一下道:“那些渣滓呢?”
“鬼卒被人族的骑兵聚歼于黄泉林外二十里处,无一幸免。”
“哈”抚着垛堞白色身影将手从垛堞上拿开也背在身后道:“人族是那帮自以为是的疯子依照古神所造,堕落一族造出来的渣滓怎么能与之匹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说那帮疯子还存活于世么?”
“当然,天神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千年对他们来说不过弹指之间的事。”
“我们驱赶鬼卒的消息,一定是他们告诉人族皇帝的。如此说来,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
“他们一直都是真正的敌人,人族不过是他们的兵器而已。”
“倘若人族拥有炎龙与铁妖,又有他们相助……”
“古神之眼已经完成,纵然天神亲临也无济于事。绛唇曼陀罗即将盛开。清风起时,百花竞放。”
他张开双臂,喃喃似在诵读咒语:“天神将化为灰烬,人族将从大地上被抹去,天地将重归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