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南方已是繁花似锦,天府原上朔风和雪。
黄泉林外的烽烟早被大雪压下,素白如银,血雨腥风不见踪影,天地净明有若天堂。
歌声忽起,如破空而来的利箭,将雪原的宁静洞穿。
千里江川
千载明月
千缕春风如刀
千里雄疆如铁
将军弹长剑
一曲惊天阙
天官传王印
骠骑满荒野
旌旗连彤云
雕翎飞白雪
铁衣掩碧草
不知春风歇
春风歇
春风歇
试将春水洗长剑
猩红如花犹未谢
夜色昏昧,昭王大帐中灯火通明。
赵定方一身宽松布衣,手握莹白的酒杯,杯中满是烈酒。
赵定方的面前有一张木案,很像赤霄山上习剑时的书案,只不过矮上许多,不配高背大椅,只配矮凳。案上并无文房四宝,而是美酒佳肴。
美酒在玉壶中,佳肴在金盘里。
玉壶与金盘皆是皇帝为嘉奖霖骑一卫将士所赐,为了等待这份恩赐,这场宴会足足推迟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中,负责运送的玉壶金盘的官员换了三个。
被换掉的三个官员分别打碎了一只、两只和三只玉壶。
这三个官员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他们都被随行的羽林卫骑兵砍下脑袋,埋在驰道两侧,并在上面种了一株柳树。
皇帝是一丝不苟的明君,在得知玉壶损毁后,即刻遣人将玉壶补上。
当所有玉壶与金盘安然抵达霖骑一卫时,昭王才能开始这场盛大的庆功宴。
昭王比皇帝随和许多,他下令赴宴将士皆着布衣,无甲胄束缚,可以开怀畅饮,尽情享乐。
紫衣美人十指如玉,翻飞如蝶,铮铮如铁的琵琶声如风中雪片带着飒爽的凉意从丝弦上飞出。
紫衣美人正是玉尘夫人,她与慕容光庭坐在昭王的右手边,而昭王的左手边则坐着两个紫衣少年,一男一女,正是世子宗退之与世子妃赵紫烟。
赵紫烟与宗退之一样正襟危坐,不时望着牛饮美酒的武将们,神情居然一般腼腆。
《春风歇》像极了赵定方在赤霄山上听的《雪盈曲》,但节奏更快,音调更高,一扫柔媚缱绻,尽是刚劲苍凉。
赵定方坐在距离玉尘夫人十步之遥的地方,手上捏着皇帝御赐的玉杯。
玉杯并非玉质,而是瓷杯,莹白细滑,瓷质细腻,形制却并不秀气,一杯可以装三两多,三杯便是一斤。
在玉尘夫人弹唱之时,赵定方已经满饮三杯。
而那首刚劲苍凉的《春风歇》在赵定方听来,也愈来愈像《雪盈曲》
苍凉的“千里江川,千里明月”与缱绻的“星星点点,袅袅婷婷翩翩”如双生之花在赵定方眼前绽放。
春归仙山,梨花如雪。
倩影如风,一去杳然。
赵定方盯着清澈的酒,酒香仿似花香,又将他带回高山之上。
春日里坐在那个白色倩影后遐想,雪夜中与挚友欢饮达旦,秋月之下与高人习剑。
那座高山本应满足他对异世的一切幻想之地。
赵定方抚摸着细滑的酒杯想道:若是在山中,抑或在另一个世界,听到这首清越激扬的《春风歇》,我会对金戈铁马的沙场悠然神往吧。
如今的赵定方已经见过了金戈铁马的沙场,再美妙的乐曲都难掩杀伐的腥气与丑陋。
《春风歇》渐入高潮时,有人拍案附和,赵定方的心却坚冷如铁。
漫天梨花中偷听那个白色身影清唱《雪盈曲》的心境,毕竟一去不返了。
赵定方紧握酒杯,心潮起伏。
沙场血腥丑陋,却不可逃避。
精锐的枭骑被野蛮的鬼兵当成猎物捕杀。那个杀死尉迟晃的鬼兵笑容狡黠残忍,那个站在鬼兵身后的神族淡然雍容。那是猎人的笑容。
手持巨盾和身着铁甲的鬼兵被乘麒麟虎的重甲骑兵屠杀,数万鬼兵在漫天箭雨中倒下,当最后一个鬼兵的头颅被霖骑的黑羽射穿,昭王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那也是猎人的笑容。
猎物与猎人的翻转,必定是在战场之上。
射杀一个神族,赵定方连升三级,成为七品都尉。
修习须弥剑心法,掌控大悲明王,成为火术高手。
但他仍是一个猎物。
虽然远离赤霄上千里,云笈天师和长生会的阴影一直在赵定方心中挥之不去。
云笈天师击杀慕容哲的惊天一剑见之无懈可击无术可解,而长生会中之人背后的势力亦是无人能及。
必须不断踏上战场,让自己站得更高,变得更强,才能摆脱猎物的身份。
赵定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一杯,一饮而尽,再倒一杯,一饮而尽。
坐在赵定方左手边的一个将军拍着赵定方的肩膀道:“好酒量!与我再干三杯!”
此人生得虎背蜂腰,五官棱角分明,眼眶深陷,与那些舞剑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赵定方看着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眼底印着一抹金色。
这是霖骑一卫的庆功宴,赵定方作为射杀神族的功臣,以七品都尉之职与二三品的将军们并肩而坐。
刚落座时坐在赵定方另一侧的谭峙告诉他,这个眼底有一抹金色的将军叫费朗,是昭王麾下八帐一营中烈雨帐的统领,从二品车骑将军衔。
费朗说罢先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赵定方不甘示弱,与费朗对饮三大杯。
三杯已过,费朗将酒杯放在案上,大呼痛快。
“小兄弟”费朗道:“你觉得这些女子如何?”
玉尘夫人弹唱时,有九名女子身着猩红软甲,手持精钢长剑,随歌起舞。这些女子身材欣长,比帐外矗立的铁甲卫兵还要高上半头;皮肤莹白如瓷,眼眶深邃,目光寒冷如剑,手上运剑如风,虽有丝竹遮掩,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好白”赵定方道:“好高!”
“说得好!”费朗哈哈笑道:“你可中意?”
赵定方一愣,旋即道:“这些女子乃是王爷之物,末将不敢中意。”
“你错了”费朗笑道:“这些女子并非王爷之物,乃是我帐中的歌女,此番是借与王爷一用。你若中意,我便送你。”
赵定方道:“多谢将军美意。末将营帐太小,灯火昏黄,恐怕装不下这些又高又白的佳人。”
费朗一拍胸脯道:“我的营帐又高又亮,也可一道送你。”
赵定方道:“将军还有什么是不能送与末将的么?”
“我的脑袋”费朗道:“我要留着它跟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