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至今后悔一件事,便是当日那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太傅须每日陪同庆安王演习武艺、火铳一个时辰。
早知如此,他何不多写几个时辰?他正欲一觉睡到天明,便被那薄情之人一脚踹下了床,说是教他早些回宫,以免留人口实。
及至他不情愿地离开,林馥散着长发披了薄衫,送他到庭院之后的小门,而后轻轻握着他的指端道:“我不便送你出去,殿下慢走。”
“林馥,你可真是——翻脸不认人。”庆安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拉入怀中,“我是明城酒肆的流妓不成?白白被你占了便宜,也不曾得了卖身钱,每日做贼一般避着旁人,你可知我心上有多憋闷!”
流妓便罢了,还是定时定点上门的那种,只为求得高门大户无情之人的一丝爱怜,便使出浑身解数卖笑又卖身。
“确实如做贼一般。”林馥被他按在怀中、哭笑不得,“《淮南子》有云,楚有善为偷者……”
“偷?”庆安王不屑,却是将掌心覆在她胸口,压着她轻微震颤的心房,“我自会光明正大地来取。”
林馥抬头看他,见他亦一动不动地凝视于她。
“待我平定蛮夷,亦是战功一件,到时顺理成章地向皇兄请旨,讨一道赏赐,看你嫁是不嫁。”
“你怎知陛下会下旨?”林馥笑问:“陛下重视培养官吏,殿下此举非但不能为国分忧,反是要教他折了左膀右臂,他怎么会答应?”
他犹记得林馥曾说过,只要她一天为官,他一日是亲王,他与她便绝无可能。他与皇兄虽有兄弟之谊,可是在江山社稷面前,皇兄从来不徇私情。
林馥今日的回答却与从前不太一样,先前她宁愿抵债般地委身于他,也不肯分他半点喜爱。她不肯嫁他,与地位身份无关,因为她不想。可方才这一番话,听着倒不是不想,似乎是不能。
她想,却不能嫁他?
燕榕笑逐言开,“若非迫于无奈,你也愿意同我在一处?”
林馥想了想,若非身份阻碍、流言蜚语,她同他在一处也没有不妥。况且她同他相识多年,彼此熟识又知根知底,纵是坐在一处无话可说,也不觉尴尬。
“是。”林馥道。她从没想过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只知道同他在一起很轻松,纵是白日里公务繁杂、尔虞我诈,他也能教她忘却烦忧。
燕榕愈发笑得欢喜,紧紧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两圈。林馥本就穿着单薄,被他这般闹了一会,衣襟松散,灌了些许冷风,凉得她打了个喷嚏。
他将她仔仔细细裹了起来,又复抱了她一会道:“回去罢,早些睡。”
月上枝头,沈全恰好起来尿尿,一不小心看到殿下抱着太傅,学着风流浪子的模样,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诉说情话。
庆安王依依不舍道:“再亲我一下。”
太傅背对沈全,教他看不真切,约莫是扯着殿下的衣襟,迫使他低头,而后轻轻踮起脚尖,殿下便忽然没了声响。
殿下素来聒噪,在太傅面前却如小狗崽般听话。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堂堂一国亲王,每日低声下气地求太傅爱怜,入夜还要提上裤子走人,教他看了也心酸。可殿下倒是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沈全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树丛中窸窸窣窣似有响动,但见一双亮晶晶的眼也正看着他。
这小鬼头!沈全一把将那人扯了过来,瘦猴一般的孩子,不是沈荆还能是谁!沈荆吓得张口欲叫,却是被沈全捂住了嘴,一直往屋里拖。
“你不好好在屋里睡觉,偷看什么?”沈全问。
沈荆“呜呜”了半晌,终于挣脱了他的手,“你还不是在看!”
“一个孩子,偷看大人的事做什么!”沈全道:“小心殿下挖了你的眼。”
“殿下才不会害我。”沈荆眼珠一转,似是得意。先前在神机营中,殿下怜他年少体弱,便教他去了火头军,每日只管挑水做饭。而后殿下又教他认了沈通做叔叔,如此一来便再也无人敢欺负他。
殿下还命人给他裁了新衣,纳了新鞋,然后送他来见太傅。总之从小到大,殿下是除了乳娘之外,待他最好的人。
沈全却是笑道:“你这瘦猴!殿下待你好,不过是爱屋及乌,你要讨好太傅才是正事。”
沈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太傅待他也好,她每日很忙,还要挤出时间手把手地教他写字。可是太傅有时会看着他发呆,而后转过脸去不再看他。沈荆心想,突然多了他这个累赘,太傅打心底是不喜欢的罢。他一定会好好读书习字,也去参加科考,绝不给太傅丢脸。
沈全见这孩子神情沉寂,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沈荆虽然只有十来岁,可是自幼生活窘迫又遭人白眼,时常一个人沉默不语,模样倒是有几分可怜。
沈全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赶紧去睡觉。”
沈荆“嗷”,了一声,又问道:“他们会成亲吗?”
沈全不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小小年纪,管得倒挺多。”
沈荆抱着头四下逃窜,“明日我便告诉殿下,说你偷看不该看的!”
“你敢!”
林馥坐在书房,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想必是沈全又追着沈荆满院躲闪。她起初甚至不敢直视沈荆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几日相处下来,倒是慢慢放下过去的事,将他当作一个普通少年般对待。
她一人坏了他全族性命,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她既无力偿还旧债,又无法替他报仇雪恨,唯一能做的只有护着沈氏最后一线血脉平安长大,竭尽所能给他一切。
沈荆天还未亮便起床,挽起袖子摸黑到了厨房。他自幼孤苦,很小就学会给乳娘打下手,算得上却是个好厨子。乳娘教导他要知恩图报,纵是她已不再,他也不敢忘记。而今他锦衣玉食,全因太傅收留,想来自己别无所长,幸得太傅与他是同乡,喜好和口味也相像,他自当勤劳一些,以报太傅之恩。
林馥也不过刚刚洗漱完毕,便见沈荆缩着脖子,在窗外探头探脑,她打开房门,便见小小少年端了食盘,盛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馅饼、清粥小菜。他实在太瘦,便是连端着食盘的双臂也在颤抖。
林馥伸手接过食盘,放在案上道:“过来与我同食。”
沈荆“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坐下,却是不敢动筷子。
“我与你并非主仆,不必拘谨。”林馥道。
他与她怎么就不是主仆呢?沈荆犹豫了片刻,却是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叫你姐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