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太傅的马车行远,沈荆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沈全在他额上拍了一记,“还不快去读书!”
沈荆“噢”了一声,笑着跑远了。方才他问太傅,我可以叫你姐姐么?太傅一改平日的寡淡冷漠,伸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她说她本就不曾将他当做外人,人前莫要暴露她身份便是。可是直至夜幕低垂,这一声“姐姐”也未曾叫得出口,因为太傅上朝之后三日未归。
沈荆不曾知道,数年之后南楚国女帝登基,文人编纂了一本名曰《帝王将相》的旧史,记载了南楚建国二百余载以来,帝王、权臣生平轶事。第二卷“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第一人便是丞相管林。而其载入史册的轶事第一件,乃是其博学雄辩,力克六十人的士族集团,将国家由儒治推向法制,以纸币代替金属货币,史称盐铁之辩。
盐铁之辩始于盐铁,却不止于盐铁。盐铁之辩的导火索乃是士族、寒门之争。以丞相为首的世家大族,主张以德治国,藏富于民。请罢盐铁,不要与民争利。乃使耕者有其田,渔者临海而居,以求人心安定,民风淳朴。民安则国强,国强则民富。
天禄阁原本设了讲坛,乃是德高望重的学者讲学之所,平日里也未曾这般拥挤过,今日却黑压压一片,竟是容纳了百余人!
侍郎岑勇在刑部当值,陆景岫便与杨云帆跟着甄猷前来旁听。前前后后皆是男子,陆景岫离得远,又看不见太傅的身影,只能靠一边听,一边写。
待丞相抛出观点,甄猷前却是问道:“二位大人有何见解?”
杨云帆立即道:“丞相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是空谈。”
“陆大人以为如何?”甄猷前又问。
“丞相之言有在理之处,官营工商业的确有与民争利之嫌,有失公平。然而自太上皇登基以来,从北至南战争不休,若是没有朝廷改制赋税、管控经营,又岂能在短短数年富国强兵,称霸一方。”陆景岫如是道。
工部尚书杨志勇凝神静听,而后侧身对岳临江道:“你麾下这女榜眼生得美貌,又有真才实学,跟着你每日检验尸身岂不可惜?”
岳临江反问:“莫不是在杨大人眼里,我刑部官员人人都是仵作?”
杨志勇还欲再说,便见太傅起身上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后开口道:“丞相所言空谈有余,务实不足。若以德教化于民,便可富强安邦,何来数年之前的鲁氏之乱?”
余尧胡子一抖,却是没了声响,林馥定是知晓太上皇与圣上在二楼旁听,才敢这般大胆。鲁士叛乱乃是板上钉钉,他若是正面回鲁氏叛乱,岂不是说明太上皇为政之时德行有失?毕竟他主张以德行教化民众,方能安定四野。
林馥见余尧面有惧色,知晓他心里有鬼,却是骤然提高了声音,“更有丞相本家余氏,位高权重不思为国尽忠,反是逼宫谋反祸乱朝纲!”
言毕只听不知谁人忽然嗤笑一声。杨志勇自是知晓这胆大包天的混账是谁,微微侧目向后瞪了一眼,侄儿杨云帆连忙一本正经地低下头去。
“既是如此,以德治国岂不是空谈?”林馥又问。
余尧气得腹中隐隐作痛,他乃是余氏旁支,余刚当年的所作所为同他毫无关系,简直是冤枉!可是林馥这小人偏要抓他把柄,真是气煞人也!
吏部尚书姚振乃是丞相的忠实追随者,他即刻起身反驳,“太傅难道要将仁义道德尽数丢弃?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道以来之。太傅身负教育皇嗣之责,竟是这般无视圣贤之言!”
“世事变迁,圣人早已入土,纵是先贤之言,也应去其槽粕,取其精华。圣人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可如今却是连女子都能科考为官。”林馥稍稍停顿,“姚大人乃吏部之首,难道不知与时俱进、以政绩评定百官、反而以圣贤之言考核百官?”
杨云帆想笑却忍住没笑,便见甄猷前瞧了陆景岫一眼,“就凭太傅这一席话,吏部今年也不敢给你穿小鞋。”
陆景岫面上一红,“姚大人位高权重,哪里会同我过不去。”
甄猷前心道:这小姑娘果真是年少不更事。姚尚书最是踩高捧低之辈,对庶族子弟冷眼排挤也不是第一回,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大谈仁义道德,还不是因为与丞相交厚,加之姚氏为官者甚众,乃是明城大族。
这些个酒囊饭袋,嘴上说的是仁义道德,手下做的却是贪污腐败。寒族兴起之所以教世家子弟惴惴不安,乃是从前的保举制被科举代替,单一的家族为官体系被破坏殆尽。所谓保举,不是推选近亲便是朋党,可是科举的大力推行,教世家大族失去了在朝中瓜分官职的机会,说到底还不是利益受损,这才马不停蹄地大肆弹劾太傅。
圣上耳聪目明,自始至终不曾发声。从前几日朝堂辩论,到今日的天禄阁,他甚至有意将事件的影响继续扩大,对天子而言,权衡之术才是王道之术。
“以太傅之言,竟是要放弃数百年来的仁义道德,以严刑酷法约束子民不成?”
林馥见人群之中颤颤巍巍站起一人,也不知是哪里的芝麻官,这般给她下套的问法实在不高明。
“非此即彼是何道理?你还需多读书。”林馥说罢却是长久的沉默。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射那官员,过了许久,那人却是涨红了一张脸,猛地坐了回去。林馥这目中无人之辈,竟是因为他人微言轻,不肯同他多说一个字!
陆景岫却是不明白,“太傅为何不肯答他?”
“秦峰乃是礼部官员、恩师的族人,今日抱了公报私仇的心思而已。他的问题看似合理,实则刁钻。太傅先前的观点是,仁义道德并不能达到治国安邦的目的,若是太傅接了他的话,便是赞成以酷刑代替德治。”杨云帆道:“可太傅主张的是法,法与刑法绝非同一概念,是秦峰妄图混淆视听而已。”
杨云帆不由笑了,林馥又不傻,何必同他诡辩。
所谓施行仁义,便可无敌于天下,本就是儒生们的空想。历代帝王登基,那个不是手中沾满鲜血?远的不说,近年来蛮夷滋扰边境,民不聊生,难道仅仅施行仁政与德治便能解决?正如一伙强盗私闯民宅,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又有何用?
教化百姓固然重要,规矩法度亦是刻不容缓。杨云帆入了刑部之后,才知道贪腐案件层出不穷。若真是读圣贤书便可无欲无求,还要刑部做什么?
杨云帆为官虽然不足几日,可是自幼耳濡目染,知晓为官的本分。为官者食皇禄不思为国尽忠,反而抱团对抗新政。若是这般动机,便是再辩个十次八次,也讨不得半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