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有对我好的人都将离开我,我无法挽留他们,一切都是宿命。
1
论坛在三天后结束,一切都很顺利,报告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如雷,教授在我们下台后用笑容和拥抱夸奖了我们,就连一向严肃的叶小姐都与我们每个人响亮地击了掌。
离开台北前她特地到我的房间来找我,对我说:“常欢,你表现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在收拾行李,听到这句话就停下手抬起头来:“谢谢你叶小姐,都是大家的功劳。”
她微笑:“还有,我要向你道歉。”
我惊讶:“道歉?”
她看着我,眼角细纹都是温和的。
“是的,我错怪了你,袁宇都跟我说了。”
我仍旧吃惊:“他对你说了什么?”
叶小姐想一想,只拍了拍我的手:“没事,袁宇会和我们一起回上海,常欢,你是个好孩子。”
回去仍需要转机。第二班飞机从香港起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上飞机的时候,袁宇与琳达坐在一起,就与我隔着一条走廊。
机舱灯光暗下来的时候琳达就睡着了,金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向袁宇的肩膀,我看到袁宇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好一点。
空姐走过的时候他还轻声问她要了一条毛毯,盖在琳达的身上。
我能看到空姐那羡慕的眼神。
但我只想知道他与叶小姐说了些什么。
我望向他,正迎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常欢,有事?”
他分明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你要回上海了?”
他点头,几秒后又道:“看你紧张的样子,琳达要在上海待一段日子,我答应教授照顾她。”
我放低声音:“我没有紧张。”
他仍旧微笑着,声音比我更低:“我们接下来会到上海周边转转,一起吗?”
我摇一摇头:“不了,我要打工。”
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撑住下巴:“常欢,你这打工还没完了。”
这句话真是熟悉,袁宇不止一次对我重复过,也只有他这样说过。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个常欢了。
“你也是这么对叶小姐说的?”
袁宇咧开嘴:“我可没有邀请叶小姐一起旅行。”
我笑了一下,放低椅背,闭上眼睛。
我太累了,疲倦像空气一样,永远无法摆脱,心里的疑惑解除,很快就睡了过去。模糊间仿佛听到袁宇在说话,问我:“那你是答应了?”
但那声音真的太轻太低了,我听不真切,也没有回答。
或许只是一个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只等我睁开眼睛。
我们在凌晨到达上海,我拖着行李下飞机,脚步虚浮,里美问我怎么回去?我也问自己。
回去?回去哪里呢?
袁宇叫住我:“常欢。”
我回过头,他与琳达站在一起,那小人儿仍旧一脸困倦,但还是友善地对我笑了,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看袁宇,他对我摊了摊手:“她胆小,你知道,在台北她一直是和叶小姐一个房间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并不想接受。
袁宇已经帮我太多,他们对我太好,但我还不起。
又一声“常欢”响起来,我回过身,在出口处等待的人墙里看到小施。
这大半夜的,小施仍旧一身笔挺,站在一群趿着拖鞋穿着松垮一脸疲惫的接站者当中,无比的鹤立鸡群。
所有人都看到他,里美立刻对我笑起来。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连向她解释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小施站在原地等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看到袁宇也不说话,只轻微地并拢了脚跟。
我一直怀疑小施过去是个军人,那一定是个反射性动作。
我转过头对琳达说:“对不起,有人来接我了。”
琳达看袁宇,脸上有些迟疑,袁宇问我:“你还是要回去?”
我回答:“是的,我还有些行李。”
说完这句话,我再对琳达点头告别了一次,就走了。
袁宇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还有期望吗?不,但是不告而别是可耻的,我不该逃避。
小施领我往车库走,机场很大,航站楼往车库的电梯拥堵不堪,推着载满行李的推车的人缩着脚背贴着电梯壁站着,归来的游客疲惫而兴奋地聊天,我们在B3走出电梯,车库里倒是空旷的,我与小施穿过各种颜色的钢铁车身往前走,先开口的是他。
他说:“对不起,常欢。”
真奇怪,突然间全世界都要对我道歉。
我尽量平静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
小施低了低头,看到那张永远冷硬的脸上露出矛盾的表情真是让人不习惯。
“那天我没有接你的电话。”
我有些迟钝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我知道你为难。”
我们已经走到车边,他开门,车里空无一人。
我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到后视镜里小施纠结的眉间。
他再开口:“我也很意外,已经五年了,我没想到……”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常欢,程瑾是我的师姐。”
我用几秒钟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听到心里的声音。
多好,原本你以为在继承她的遗志,现在却能够看着死而复生的她赞美奇迹发生。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仍旧不是你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失去的是我原本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怨怼?
小施开车,夜里的街道仍旧灯火通明,我问他:“我们这是回公寓吗?”
他立刻回答:“是的。”
我仍旧低着头,维持声音的平静已经耗尽我所有力气,我不能抬头,连我都害怕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如果他们在……其实我不用上去,我只想拿回自己的行李。”
小施低声:“严先生不在。”
我听到一声笑,就在耳边,那笑声如此讽刺,令我不自觉抬头四顾。
但我立刻发现,那只是我的臆想,那笑声来自于我的心。
常欢,你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严子非再见你一面,期待他的拥抱与解释?他已经失而复得,而你只是个意外的错误,消除都来不及,谁想要一遍又一遍地面对一个错误!
小施不再说话,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小施为我开门,我下车,站在路边说:“我只要半个小时就下来,门卡我会交给你。”
小施愣一下:“你说什么?严先生说你尽管住在这里。”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不,我不会再住在这里。”
小施急了:“那你要去哪?”
“我是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
小施终于叹了口气:“你不用走,这不是你的错,严先生会安排好一切,你给他一点时间。”
我笑了,自觉还是个不错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小施突然拧眉。
我开口:“给他一点时间?为什么?我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我又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接受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的照顾,或许是施舍?”
小施“……”
“你认为我没错吗?小施先生,程瑾是你的师姐,你从开始就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对吧?”
我向他走近一步,直视他,一字一字道:“我也知道。”
小施居然退了一步,面色僵硬。
“你还觉得不是我的错吗?这个结果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成年人不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吗?我不需要安排,不用为难,我会离开,一切都结束了。”
我静静说完,转个身往大楼里走,但是肩膀被扣住,小施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不要这样,我知道你难过,不好受。”
我不回头:“谁说的,我很好,再好都没有了。”
小施沉默地递过一块手帕,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说:“常欢,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去,说几句话吗?”
2
我不想接过那块手帕,可脸上潮湿的感觉出卖我。
小施与我一同走进电梯,又与我一同走出去。
我擦了脸,把手帕还给他。
门开了,一切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但屋子里空旷、寂寞、就连亮起的灯光都是冷的。
小施没有跟着我走进屋子,只立在门口。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请他在屋里任何一个地方坐下,又或者做出任何招待他的行为,所以我只哑着嗓子说:“我会尽快。”
小施关上门,然后开口说话。
“常欢,他们真心相爱,我师姐甚至为他牺牲自己。”
我吸口气,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他并没有停止:“当时我还是个新人,师姐已经立功好几次,她很英勇,无所畏惧,身手非常好,她是我的偶像。”
“现在她是回来了,但身体很差,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她毁了容,差一点就死了,当年她被秘密送到国外治疗,是她要求领导隐瞒消息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来。”
“我都不知道严先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她对严先生说‘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常欢,你和她已经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了,我师姐现在有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我与师姐单独聊过,她那样离开,只是不想让严先生亲眼看到自己死去。我理解她,爱一个人,不就是不想看到他痛苦吗?”
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所有动作,小施的声音恍若魔咒,让我定定。
小施停顿了几秒钟,又道:“我承认,第一次看到你我就不能接受。”
“可你没有错,严先生也没有错。”
“他照顾你,或许开始是因为你和师姐有些相像,但后来我就知道不是了。”
“今天严先生原本要去机场见你的,但师姐有些发烧,他不能离开医院,请你谅解他。”
他迟疑了一下,再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常欢,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长篇大论真不是小施的长项,是我让他为难了。
我背对他,全力睁着眼睛,想让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我不怪罪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请你转告严先生,这些日子我很感谢他,你师姐不在的时候他很辛苦,现在她回来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
小施急了:“常欢,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眼泪坠落下来,是坠落,不是流淌,打在打开的行李箱里凌乱的衣物上,啪啪作响。我用手背擦去眼泪,真可耻,就连这都脱离我的控制。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回过头,用我最诚恳的声音:“真的,我原本也只想对他说这几句话,现在有你替我转达,我很感谢你。”
小施沉默。我继续收拾东西,再转身他仍站在门口。
我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和一个背包,我提起旅行箱走过去,对他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现在检查一下屋子。”
小施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已经很晚了,你去哪里?”
我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我。
他们每一个人对我都是好的,好到我无以为报。
我轻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露宿街头。”
小施沉下声音:“你这样,我不能离开。”
我问:“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他开门,退出一步:“我可以站在门外。”
“你不可能永远站在那里。”
“严先生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离开。”
我心里酸楚:“是吗?”
小施不语。
我想一想,放下包,拿起手机,打开电源,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袁宇的声音传过来。
“常欢?”
我微微松了口气,他还醒着,声音里没有睡意。
我低声,充满罪恶感与惭愧地问他:“袁宇,你方便来接我一下吗?”
袁宇问:“你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小施的表情,他沉默地瞪视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报了地址,电话结束,我与他对视。
他问我:“谁来接你?”
我回答:“袁宇,你还要等吗?”
小施沉默了几秒钟,回答我:“我必须确认你的安全。”
我叹口气:“那你坐一会儿吧。”
小施拒绝:“不,我就在楼下等。”
小施走了,门被关上,屋子里的空寂无限放大,我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坐下来。
电话就在手边,沉默地陪伴着我。
我有两天没有开机,但那上面没有任何未接的电话与消息。
严子非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原谅我。”
我并没有奢望会得到更多的解释甚至安慰,但那意料之中的空白仍如利剑一样,在我已经被捣烂的心口上补了一个洞。
小施说“他们真心相爱。”
他还说“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
谁都没有错,捉弄我的是命运。
可是失去的感觉是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听到它在问:“你得到过吗?”
我捂住脸,指缝里的呼吸都是破碎的。
是,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这是一场永远都无法抵达终点的长跑,我以为最接近终点的时候,也只有那句“常欢,我大概……”
他说“常欢,等我,我会当面说给你听。”
但我知道,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
命运与我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玩笑,让我拼命奔跑,以为终有一天能够到达终点,但那里只是个海市蜃楼,永远都无法靠近,永远都不属于我。
突然响起的铃声令我惊跳,我拿起手机,电话是袁宇打来的:“常欢,我在楼下了。”
我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下来。
打开门我又走了回去,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与门卡和那本已经被我翻得有点卷起的笔记本在一起。
我已经没有资格使用这本笔记本了,或许在另一个人手里它还能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为他牺牲自己……
我咀嚼着这句话,沸腾了那么长时间的胸口渐渐沉寂为一潭死水。
不,他们是彼此牺牲的,现在她回来了,就能看到他为她受的苦,他曾经那样怀念她,再坚强的意志力都无法控制身体的诚实,他差一点也死了,活过来的严子非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爱情不用长篇大论昭告天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用任何多余的证明。
门在我背后关上,走廊里亮着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我走进去,没有转过身,直到它彻底关上。
我不想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漫长的奔跑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败笔,与其执迷不悟,不如安静地走开。
袁宇开一辆越野车,就停在楼下小施所开的车后面,他靠在车上,并不与同样站在车外的小施交谈,看到我倒是笑了笑,还对我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