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他就伸手把行李箱和我的背包一起接了过去,动作干脆,完全不容我闪避。
我也无法闪避,我已经精疲力尽,最后这几步路耗尽了我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
袁宇打开车门让我进去,坐下的一瞬间,我听到小施的声音。
“常欢,你就这么走了?”
我闭上眼睛,连他都不能再看一眼。
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3
袁宇发动车子,很快熟悉的街道就消失在车的后镜里。
我开口,声音沙哑:“谢谢你,随便找个宾馆把我放下就行了。”
袁宇无动于衷地开着车,连看都不看我。
“别想了,我带你回去,琳达还在等你呢。”
羞愧令我低头:“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袁宇看我一眼,突然道:“常欢,你这样会吓到别人。”
我愣怔,他就伸手把我面前的挡板背后的镜子翻了下来。
我在亮着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然后屏住呼吸。
真可怕,我像一只鬼。
我伸出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眼眶已经干涸了,只有一阵阵刺痛。
“对不起。”我哽咽。
袁宇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放下手,看到袁宇的侧脸。
他正专心看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十分自然。
是,他是我的朋友。
我收回目光,疲倦至极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一片片掠过的树影。
袁宇现在和琳达在一起,那是个美丽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朋友。而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来了,伸出援手。
我无法再深思下去,疲惫的尽头是空白,窗外单调的夜景渐渐模糊起来,我无意识地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了,阳光好好地透过白色纱帘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的眼睛还未睁开就眯起。
屋子很大,白色墙壁木色家具,深蓝窗帘已经全部拉开,纱帘轻薄,光线一室透亮。
我猛地坐起来,这里是袁宇的家。
门开了,我看到金发少女的笑脸。
“常欢,来吃早饭。”
我低头,看到自己仍穿着昨晚的衣服,行李箱就在墙角,上面搁着我的背包。
我居然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我倒吸气,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躺倒在这张床上的。
琳达走过来:“昨天你睡得太熟啦,我就没给你换衣服。”说完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其实我也睡着了。”
我摸一摸胸口,心跳平稳而正常,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并不疼痛,也没有其他感觉,就像一块石头。
多好,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正常地呼吸,微笑,与人交谈,回到我正常的生活。
我对琳达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也想起她昨晚在机场里揉着眼睛对我说“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时爱娇的表情。
“早上好,琳达。”
琳达大声说:“今天的早饭是我和袁一起做的,快来。”
我点头应了一声,她就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为我关了门。
房间有配套的洗浴室,我走进去,大理石台面上放着未拆封的牙刷与牙膏,还有雪白崭新的毛巾。
浴室里也有窗,百叶帘中透出的金色在地砖上投出漂亮的光影画,我打开水龙头,面对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常欢,但比起昨晚我看到的那个鬼一样的常欢已经好了太多。
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恢复,我甚至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简单洗漱之后我打开行李箱换了衣服推门出去。门外就是客厅,与餐厅和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阳光真好,铺满每一个角落,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气,袁宇一手拿着锅一手举着铲转过身来,对我咧嘴笑。
“起来了?”
琳达拉我过去,桌上已经杯碟整齐,刚烤好的面包与华夫饼叠成摞,还有配着枫糖浆的薄饼,仍旧冒着热气。牛奶是装在大号玻璃瓶里的,不同口味的麦片每一盒都开了口,咖啡机已经亮起灯。
一切都是丰盛而美丽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饥肠辘辘。
我也真的饿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我坐下来,拿起还流淌着糖浆的薄饼咬了一口,甜蜜与暖热一同进入我,我满足地叹了口气,谁说食物不能拯救人类?它们正在拯救我。
琳达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推了个杯子过来:“好吃吗?常欢,这是你的。”
那是个纯白的瓷杯,一点装饰与花纹都没有,我握住杯子,说了声:“好吃极了,谢谢。”
琳达十分激动:“好吃吧!都是我和袁做的!”
袁宇走过来把平底锅里的煎蛋放进盘子,笑道:“你做什么了?摆盘子吗?”
琳达瞪眼,不服气地:“我还倒了糖浆呢!”说完又拿起咖啡壶,把我的杯子倒满:“我还煮了咖啡呢!”
熟悉咖啡的香味冲入鼻端,我的笑容突然僵硬了。
我站起来,椅子后退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仓促开口,说了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转身回到房里。
五分钟后,琳达轻轻敲响我的门:“常欢,你还好吗?”
我仍旧蹲在门背后,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四肢尽量紧缩在一起。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只在袁宇家住了一个晚上,吃完早饭我就回到咖啡店,对老板说以后晚班能否都让我上,还有我想在店里借宿,借宿费可以从工资里扣。我保证在开店前收拾好所有东西,到开学我就住回学校宿舍,不会麻烦太久。
老板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还说店里晚上有个人看着挺好,至于地方,楼上储藏室太乱了,他正想找人清理一下。
我很感谢他,再没有比他更好的老板。
离开的时候琳达很有些不高兴,拉着我说:“好不容易有你来陪我,现在又只剩我跟袁两个人。”
我笑着对她说:“你们不是要去旅行?”
琳达认真地:“你也一起来啊。”
袁宇在旁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的:“别拉了琳达,常欢要打工,她可忙了。”
我看他一眼,用中文问:“你不该感谢我还给你们两人世界吗?”
袁宇咧咧嘴,耸了一下肩,并不作答。
但他坚持把我送到咖啡店,路上问我:“你确定要住在店里?”
“也不会很久,还有两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就住回宿舍里去。”
袁宇哼了一声:“比我家舒服?”
我“哎”了一声:“那是你家!”
他瞪眼:“住我家怎么了?又不是没房间。”
我默默,知道你家大,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平层都能让人走迷路。
我笑一下:“我不想做你们的电灯泡。”
袁宇看我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有她在你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4
我对袁宇说:“别开玩笑了。”
袁宇笑一笑,那笑容里仿佛藏着许多东西。
我不想分辨那是什么。
我精神疲惫,外表平静内里如同废墟,再没有一点思考的力气。
车在咖啡店门口停下,咖啡店中午十一点开始营业,时间还早,我拿出钥匙开门,门推开,里头空无一人。
空调还没有打开,没有空气流通的店里十分闷热,袁宇出了汗,后背和领口全都湿了。
他真容易出汗。
我开空调,又打开吧台里的冰箱拿水给他。水是冰的,袁宇接过来就喝了半瓶,喝完拧上盖子,打量四周。
“你打算住在这儿?靠街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
我指着楼上:“上面有个小储藏室,我已经整理了一下,足够放一张床。这里晚上很安全,一直都有警车巡逻的。”
他挑眉:“你又知道了。”
“当然。”
说到这里,我们就都没再继续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条街的夜里是怎样的,春夏秋冬,我都与严子非并肩走过,我记得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长的手指,温暖的指尖,冬天唇齿间的白色雾气,还有夏夜树影里的相视而笑。
现在回想起来,全都是足以刺透我的尖刀。
至于袁宇,聪明的人都是敏感的,我感谢他的沉默。
袁宇帮我将行李提上楼,小储藏室真的是很小,又堆满了东西,只够放一张折叠单人床的空间,袁宇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两道眉毛立刻打成结。
“这里能住人?”
我给他看靠在门后的那张折叠床:“打开就能睡了。”
他怪叫:“都不够地方伸直腿。”
我推他:“只有你不够,我足够了。”
袁宇被我推出两步,定住脚步就再也不肯动了。
“你还是跟我回去吧,要不我给你找个房子,我家在上海还有别的房子空着。”
我瞪他:“我不会去住的,就过渡两星期,老板都不算我钱呢。”
袁宇气:“我也不算你钱!”
“我已经解决了,不用再麻烦你。”
他声音大起来:“所以你打算以后没宿舍住的时候就待在这儿?这就是你家?”
我的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这就是我的家吗?不,当然不是,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袁宇几乎是立刻道了歉:“对不起,常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难得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了,我也没有资格生气,袁宇没有说错什么,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自己平静下来,生活有时候像狗屁,无形无态无从改变,让勇士们碰壁去好了,其余的人所做的只能是接受。
我开口,声音已经平稳:“袁宇,这里只是个免费的员工宿舍,我没把它当做家。”
“小袁先生是觉得我这里宿舍条件太差吗?”老板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我和袁宇一起回头,老板仍旧穿黑衬衫,两手抱肘在楼梯角上看着我们。
袁宇对他倒是很客气,走下两级台阶才说话:“老板你好。”
老板站直身子,又对他点了点头:“小袁先生回来了?”
“只是暑假。”
老板笑一下:“大驾光临,喝咖啡吗?我正要做饼干。”
袁宇抬头看了看我,我站在储藏室门边:“你如果没事就坐一会儿吧,我要收拾东西了,老板,我收拾好东西就下来帮忙。”
袁宇与老板下楼去了,我走进储藏室关上门。
地方真是小,我转身的时候带住了咖啡豆的袋子,捧住它想要放回原地的时候又碰倒了叠在一起的一次性外带杯包装盒。
一阵稀里哗啦,地上仅剩的一点空白就消失了。有一个包装盒破了,一次性纸杯滚了一地。
我一边蹲下去清理自己制造出来的那团混乱,一边庆幸它们不是瓷杯,更庆幸自己刚才关了门。
没事的,常欢,一切都很好。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个天堂。
等我下楼的时候,袁宇已经走了。
靠窗的小桌上隔着一个咖啡杯,老板一个人在吧台后头擦着杯子,看到我只指了指那个杯子。
我自觉地将那个杯子端到吧台里洗了,又去擦了桌子。
杯子是满的,袁宇连一口咖啡都没有喝。
我不知道老板与他谈过什么,但我心里很有些歉疚。
我还欠他一个谢谢。
我甚至没与他道别。
小菜来上班,见到我很高兴,还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了我几句。
“住在店里挺好的,晚上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想吃蛋糕就吃蛋糕。”
老板听到了,就在后头说:“行,耗损都扣在你的工资里。”
小菜“……”
他们一个字都没再提起严子非,我很感谢他们。
严子非一直都没来找我,也没有任何消息。我觉得这样很好,时间永远是最好的治愈良方,而它必须用双方的沉默做药引。
袁宇倒是经常来,他最是能说会道,常把小菜逗得哈哈大笑。小菜擦着眼泪说“常欢,他真逗。”
我问她:“比起老板呢?”
小菜立刻正色,说老板是世界上最好的,谁也没法跟他比。
我突然就低了头,心口酸得发疼,所有动作都只能停顿。
又来了,这无法控制的身体反应令我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