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袁宇大步走在我身边,推门时擦了一把汗。
那辆出租车的空调有些问题,一路都闷热无比,我看他后背都湿了,再开口声音就不由变了。
“谢谢你,袁宇。”
他看我一眼,然后道:“常欢,你这表情是感动得要哭了吗?”
我没有要哭,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帮助都值得我感激涕零,即便袁宇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他仍旧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他还是助我于绝望之中。
夜半的机场仍旧人来人往,我们去了每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所有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我渐渐失去力气,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是因为袁宇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他拉住我,弯下腰在我耳边叫我。
“常欢!常欢!”
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就连脸色都变了,我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换做他蹲在我面前,我们的脸相隔那么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
那倒影是如此虚弱而憔悴,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但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声音。
袁宇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握得我一阵疼痛,然后他站起来,开口:“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无法做声,只看着他动了动脚步,又停下来,那一脸想走开说话又不放心的样子,实在矛盾。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个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袁宇一把拉住我:“常欢,你去哪里?”
我用手背抵挡泪水,模糊地答:“我去洗手间,你打电话吧。”
袁宇握着电话跟我走了几步,洗手间并不远,几步也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满眼的不放心,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走进洗手间,偌大的洗手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负责清洁的中年妇女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看到了镜中双目通红的自己,她是对的,那张脸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把手放在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冲落下来,泼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但这一点微末的刺激与我内心如同黑洞一般的恐惧相比几乎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所追求的,所期望所想要的一切都将不在。
我只想要一个他还平安的消息,我发誓愿用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个消息,除此之外,我再不能思考更多。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以为我与他是最亲近的,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么的虚妄与自以为是,而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又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我找不到他了,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甚至不能在人前大声说出我寻找他的理由。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不,我没有能力再想下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一阵模糊。
“常欢!常欢!你快出来。”
洗手间外传来袁宇的叫声,我茫然走出去,他仍旧握着电话,看到我出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我开口,声音哑了,刺耳难当。
“怎么了?”
他走近我,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说话,仿佛要防止我随时倒下去。
他说:“你听好常欢,严子非没事,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
5
袁宇与我在凌晨三点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好像怕我会走迷了路。
我抽回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声:“或许是我姐搞错了。”
我并不回答他,只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的失态。”
袁宇皱眉:“常欢,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
什么时候?听说过近朱者赤吗?我和一个永远优雅的男人在一起,哦不,曾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狼狈过。
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他还说“你是自由的。”
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我居然笑出来了:“听上去很虚伪?”
袁宇与我一同走入电梯,一晚上的奔波让他也哑了声音,但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常欢,我姐现在在香港。她下午还与严子非在机场。
她知道严子非要飞台湾,三点的航班。
但他没有上飞机。
他在机场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一个女人,她说,他拥抱她,至少五分钟。
袁宇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等你回去了再当面问他就好。”
“不用了。”我答他。
袁宇还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出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的跨步。
“谢谢。”我又一次重复:“我自己回房间就好。”
他按着电梯门看我:“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
我点头。
他顿一顿,看着我道:“那么,早上见?”
我又点头,只是一言不发。
他无奈地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红色的数字键开始跳动,我转过身,慢慢走回房间。
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对自己说话:至少你知道他是平安的。刚才你还发誓你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他平安的消息,看,老天多么眷顾你,你几乎是立刻得到了那个消息,然后,如你所愿地,失去一切。
那声音真正讥讽尖锐,刀一样剜过我的心脏,我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我摸到床边坐下,疼痛令我呼吸困难,无法再移动丝毫。
有音乐声响起来,持续了一会儿才停歇,我木然坐着,直到它周而复始了数遍。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机械地低下头,看着那闪着蓝光的屏幕。
那个曾让我心跳加速求之不得的名字,突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咒语,让我双手发抖。
铃声在我的颤抖中停止,电话接通了,我却不敢将它放到耳边,身体不自觉地退到角落里,双眼紧闭连看着那发亮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这房间太安静了,被留在床边的手机里仍旧清晰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严子非,叫我:“常欢,常欢。”
这真是这世上最短最有效的魔咒,单单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紧绷而疼痛,严子非等不到我的回答,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听。”
他又说:“对不起。”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怕自己发出可怕的声音。
严子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现在才给你电话,我没有上飞机,我在机场遇到一个故人。”
我伸出手,抓起电话,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开口,每个字都在发抖。
“你说会来的。”
他轻轻叫了声:“常欢。”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像在叹息。
我重复:“你说过会来的。”
他再次沉默了,这一次停顿仿佛是没有止境的,我的手在流血,但所有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了,我握着电话蜷缩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十几秒以后,或者是几个世纪以后,我终于再次听到严子非突然暗哑的声音。
他说:“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常欢,请你原谅我。”
我猛地按断了电话,怕它再次响起,又飞快地将它的电池板卸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那块薄薄的电板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落在地毯上,再无声息。
对不起。
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常欢,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我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泪水疯狂地流出来,不!谁需要这样的对不起,又有谁需要这样的请求原谅?我错了,我以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原来那些欢愉与快乐都是用无边无际的痛苦换取的,当真实来临的时候,曾经的快乐与欢愉都变作利刃,千万次地穿透我的胸膛。
我蜷缩在黑暗里,哭得全身痉挛,眼泪像是无止境的,湿透的枕头又咸又苦,随时让人窒息。
但这眼泪是我自己的,哭声也是我自己的。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或许我应该祝福他们,这世上不是每分每秒都有这样的奇迹的,但这一个是他们应得的。
她为之牺牲自己的,他为之懊悔终生的,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我呢?
我捂住胸口,心痛如绞。
可是我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光彩夺目的高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不起眼的草木,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偶尔被人连根拔起栽入花园,总也逃不过被清除的命运。
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命运,并且在失去的时候感谢自己得到过的,理智要我接受一切,可我痛苦,绝望,无法呼吸,如果我知道这就是幸福背后的代价,那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