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盖【闻善】执生者,陵行不【辟】矢(兕)虎,入军不被甲兵。矢(兕)无所椯(揣)其角,虎无所昔(措)其蚤(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帛书本)
人类在童年时期,颇喜欢攻击那些伟大的哲学命题。越到了近世纪,人类反而对那些永恒命题越来越缺乏兴趣,什么信仰,什么天命,什么生死,都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了,即使是迫在眉睫的一些事关人类前途的生态危机、环境危机正在历经漫长而无果的争吵。这到底是意味着人类在倒退呢?还是在进步呢?谁知道呢?
老子对天道的“攻击”,实际上就是“攻击”人类永恒的生死命题,所以后世称老子哲学是生命哲学。诚不虚也,当然,绝不是某些人歪曲的活命哲学。
本章一开头就是讲“出生入死”。
出生入死的本义当是从生门出,从死门入。出世为生,入土为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后借以形容一个人不畏生死的献身精神。出生入死这个命题很普通,然而,又很深奥。按说天道无亲,可为什么有的人正常地出生,却非常地死亡呢?老子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这里三个“十有三”,一开始就引起了歧义、争论。“十有三”可指“十三”,韩非子就是这么理解的。他说:“四肢和九窍十三”,人有四肢,身有九窍,加起来就是十三。“十有三”也可以指“十分之三”。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在支持“十分之三”的内部又起了内讧:究竟是哪三个“十分之三”呢?一种解释是,人生百年,前三十年为“生之徒”,后三十年为“死之徒”,中间四十年为不生不死之徒。一种解释认为,人分三类,一类是生之徒有十分之三,一类为死之徒有十分之三,一类为动之死地者又十分之三。一种解释认为,生死的途径各有十分之三。
人们基本上能够接受的是第二种,就是把所有的人分为三类,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走向生的繁荣,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走向自然的死亡,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因违背自然非正常死亡。
徒,徒役和步兵。意指同一类的人。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生生之厚”,养生过于丰厚。
人,不管怎么活,确实都是在出生入死。只不过各有各的活法。有顺天而行的,有逆天而行的。
老子用了很多篇幅来阐述宇宙大道的道路和规律,阐述宇宙大道的原理和法则,其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说明人事的道路和规律,人事的原理和法则。人类的出生入死,各不相同,各有各的道理和规律。而生活道路的选择,全在于各人自己。不同的道路、不同的规律,也就决定了不同的人生。
生活上的知足,就会使我们少去行为,就少有灾祸,也就少有死亡了。拼命地去追求过多的享受,违背天道自然的原则,就会短命夭折了。
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善于养护生命之人,在陆地行走不会遇见兕牛老虎,入军作战也不会为甲兵所伤;因为兕牛见了他用不上它的角,老虎见了他用不上它的爪,敌军士兵见了他用不上他的刀刃。这简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陷入死亡之境地啊。
第一个解老的人韩非子说,野牛、老虎都有一定的活动区域,出入也是有时间的。避开它们的活动区域,观察它们出没的时间,就能免遭野牛、老虎的祸害了。百姓只知道野牛、老虎有爪有角,却不知道世间万物都有爪有角,不能免于万物的祸害。怎么证明呢?时雨降下汇集在一起,旷野显得闲适安静,却在黄昏和清晨跋山涉水,那么风和露水的爪和牙就会侵害他。居住在乡里不检点,憎爱没有准绳,那么争斗的爪和角就会毒害他。贪欲无限,动静不加以节制,那么痈疽的爪和角就会毒害他。好耍个人小聪明而置道理于不顾,那么法网的爪和角就会吞噬他。野牛、老虎有它们的活动区域,万种祸害都有它们的根源,如果避开野牛、老虎活动的区域,堵塞祸害的根源,就可以避免各种祸害。凡是兵器和盔甲,都是用来防备祸害的。重视自己生命的人,虽然进入战斗中,却没有忿怒争斗的心,没有忿怒争斗的心,就不需用防备祸害的措施。这不单是说野战之军。“圣人之游世也无害人之心,无害人之心则必无人害,无人害则不备人。”所以《老子》说:“路行不遇兕虎”,进山不带防备兕虎的武器,所以《老子》说:“入军不被甲兵。”远离各种祸害,所以《老子》说:“野牛没有地方用它的角,老虎没有地方用它的爪,兵器没有地方用它的利刃。”不用防备,必然无害,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体验自然的道理,所以《老子》说:“就不会陷于死亡的境地。”活动而不会接近死地,这就叫做“善摄生”。
看起来,老子在给我们上一堂养生避害的课,其实他是在向我们阐述一个哲理,为人处世,不要自生病灶,不要自露破绽,不要自我突出。你不找祸害,祸害不会来找你;你不露杀气,杀气就远离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必有。害人者人皆害之,骗人者人皆骗之,毁人者人皆毁之。阴谋家最终会落入天罗地网。藏其杀机,不如消化杀气,化得了杀气,就可以“无死地”。为人一世要顶天立地,便是道理,因为天和地,便是你生命之所寄。
【核心提示】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名牌,只是为俗人妆点的;真人,只是个素朴而已。
真人怀玉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今本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言有君,事有宗。其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褱(怀)玉。(帛书本)
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话无疑深得老子无为之旨。
人往往可以分为几等风格(老子是不同意的),比如,有人就把中国几大城市的人分为这样几类:北京人崇尚政治,连出租车司机开口便谈国家大事;上海人崇尚时尚,花花世界,十里洋场,紧跟国际时尚潮流;广州人崇尚素朴,有钱的大老板可以和打工仔同桌吃饭,穿着也不讲究。广州人似乎都读过老子,崇尚老子之道。
这一些老子当然不知道了。两千多年前,老子发过一回感叹: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我说的话很容易就能理解知道,很容易就能实行。老子很自信。
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但天下没有谁能够知道,没有谁能够实行。老子很无奈。
言有宗,事有君。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本源的,体悟天道而言的,我做的每一样事情都是有所尊奉的,效法天道而来的。老子很委屈。君就是宗,《诗·大雅·公刘》:“君之宗之”。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那些人对大道毫无体察,因此无法明白我所说所做的。老子很生气。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能理解我的人,那可真是太少了;能效法我的人,那可真难能可贵。老子很可爱。
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现在我明白了:圣人总是穿着粗布短衣,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其实他怀里却藏着美玉。老子很哲学。
老子的感叹令人想起孔子。孔子数度奔走于诸侯之间,一度至于累累如丧家之犬,然终不为人所用。《诗经》中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用在此二人身上何等贴切啊。老子此时莫非也有了黍离之悲?了解我心情的人,认为我心中惆怅;不了解我心情的,还以为我有什么奢求呢!
“被褐怀玉”是很好的人生哲学。穿着素朴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况且我怀里揣着美玉。现代人却宁愿怀里揣着几个铜板,外面也要穿上名牌,实在穿不起,假名牌、山寨板的水货也行。话说,名牌是为俗人妆点的,真人只是个素朴而已!
【核心提示】
天不知自高,地不知自厚,人不知自知。人生最大的病灶在于不自知。
圣人不病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今本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矣。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帛书本)
前一章,老子讲了要“被褐怀玉”,这一章就接着讲“圣人不病”。
正应了越简单的越复杂的老话,本章很简单,可内涵却非常深奥。令人怀疑老子是在训练人们的辩证思维能力,启发和驱动人们的概念推演,思想扩展能力。
知不知,尚矣。知道有“不知”,是高明。尚,通上,意为高明。
不知知,病也。不知之“知”,是重病。不知之知,即“不知以为知”。
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只有担忧此病,才会不生此重病。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生此重病,因他担忧此重病,因此不生此重病。
人生想要知道的太多了,有知,有不知。人生应该知道的也太多了,然而有知,有不知。人也要分两种,有知,有不知。知也分两种,知道的东西就知道,不知道的东西永远也不知道。
知是什么?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不知又是什么?你能告诉我,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什么吗?
知和不知,很难分得清其中的界限。但是,要懂得自己有“不知”,至于“不知”是什么,且不去管它,只要谨守天道,谦卑一点,虚心一点,不以“不知”为知,就会去掉心病;知道了却仍然抱着不知的心态,是高明的,值得崇尚;不知道却以为知道,那就是病了,值得担忧。圣人不担忧,因为他始终担忧着自己生了“不知”之病,所以他就不生“不知”之病,也无担忧。
孔子说,知者不惑。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天不知自高,地不知自厚,人不知自知。
知道自己的知识有限,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知道自己的修养有限,就会不自以为是,不自大,不自居,不自傲,不自见,不自作聪明,虚心自悔,体道自然,向大道的核心去求证,时刻检点自己的心病。心不妄思,口不妄言,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这样终会沛然有知。
无知者无畏。不知道这些,当然就会无所顾忌,无所畏惧。不知“道”,就会肆意逆天而行;不知“德”,就会背德丧性而为;不知“羞”,就会自欺欺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