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中间,孔子可能是最重学的。“吾十五志于学”“学而时习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君子博学于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学如不及,唯恐失之”“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博学而笃志”;“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学也,禄在其中也”。孔子学诗、学礼、学易,学无常师,几乎无所不学,尝自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弟子荀子更是作专文劝学。
相比较而言,老子则是不大讲学的。本章破天荒讲“为学日益”,然而,世人还不相信,以为是反话。因为老子讲“为道”远甚于一切。
读老子确实很容易培养一个人的逆向思维能力。从字面上看,似乎老子认为,为学与为道是相反的,一个益一个损。而老子的益往往很可能是损,损很可能是益。所以有的学者就说老子喜欢讲反话。其实大谬。老子喜欢讲反话,但更喜欢讲正面话。
本章把“为学”和“为道”并提,并非是要把二者对立起来。“为学”是探求外物的知识活动;“为道”则是探求人的心灵状态的自然。对于宇宙中间“四大”之一的人来说,“为学”和“为道”都是必须的,不过,在遵循自然天道的情形下,老子更侧重于人的精神世界。
“为学日益”和“为道日损”,是两种方向的“为”“为学”是日益增进对外物的了解和知识;“为道”则是重在日渐减少人的内心的执障。这是非常合乎两种不同的主体实际的。自然很大很复杂,必须一天天增进对它的了解;而人的内心是越纯净、虚静越好,如果也采用日益的方法,则总有一天,人的内心是承受不起这沉重的负荷的。所以,学习要用加法,求道要用减法。
其实,为政也一样。政府管理者如果采用“日益”的办法,一天天地向百姓增加索取,增加旨在约束百姓的制度法令,那么,总有一天,百姓会承受不起这“日益”沉重的负荷。所以现在开明的政府,就是在用减法,变管理型为服务型。这样下去,算是日益接近于老子的道了。
所以,老子又讲:“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减损了还可以再减损,直到进入一种无为的境界。《周易·系辞下》:“损以远害。”孔颖达疏:“自降损修身,无物害己,故远害也。”
无为而无不为。我们都知道无事一身轻,也就是所谓放下包袱,轻松上阵。所以,这个“为”,又差等于包袱、负担。一个人没有了包袱,做起事来当然洒脱多了,不会感到捆手捆脚,有种随心所欲的轻松愉快,这就合乎天道了;一个人没有了心理负担,考虑起问题来当然轻松多了,不会感到伸展不开,有种心骛八极、视通万里的逍遥自在,这就合乎天道了。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搞政治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国家,如果碰到东边有事故,西边有狼烟;一波未平,一波未起,政府忙于应付,按下葫芦又起了瓢,本事再大的统治者,也只嫌分身无术,运筹乏力,捉襟见肘。那怎么可能有一个清平的局面呢?所以老子说,治理天下以无事为本;等到它有事了,就不能够治理天下了。这就是无为的道理啊。
说到这里,我们发现,老子讲“为学”其实只是虚晃一枪,他讲的重点还是“为道”。作为常人来说,要懂得放下包袱,放下一切人为的欲求,这样才能集中精力办大事;作为一个治理天下的统治者来讲,更要懂得放下一切人为的欲求,减损自己的“聪明”,放弃一切扰民生事的造作之事,这样才能得以“垂拱而治”。百姓轻松,则自己轻松;百姓难受,则自己更难受。这也是“活法”,老子一言道出了自然的天机。
在生活中也是如此。人生不过是一道简单的加减法,然而要学会它可不容易。做人很重要,但是别忘了,做事有时候比做人更重要。把精力放在人事上,结果往往荒废了手艺,最终无济于事。一个真正有魄力的领导,难以长期容忍一团和气,而一事无成的局面。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一个有本事有价值的人,即使在为人方面有些差错,也能让自己成为老板不可缺少的人。况且,做人是慢慢学来的,时间会改变人。《潜伏》中的吴站长不是不怀疑余则成,但他知道余则成对他有利用价值,可以为他捞捞油水,打理财务,保守秘密,才不管余则成究竟是不是共党分子那些劳什子事。
现在的单位,很难再养懒人。要成为主角,就要能做事,光做人不做事,是不可能体现出价值的。不要做龙套,龙套随时可以走人的。做龙套,只能被人垫背。
所以,做人用减法,为学用加法。老子提倡为学用加法,就是要加强自我修养,选取合道的人生态度,不生浊气;老子提倡为道用减法,就是要不断地修炼自我,去除心中之蔽,之欲,之私,洗亮一颗锃明之心。
【核心提示】
有时候真理并非远在天边,可能就在脚下。
见道在心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今本第四十七章)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规(窥)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帛书本)
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跑得越远,知道得越少。看上去,这与儒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相反。
其实不然,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与儒家所讲的“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是一个道理。“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随人看桃花”?古代画家讲“卧游”。不出户,却能遍游名胜,如南宋的《卧游潇湘图》。再如佛家讲:悟道不须出门,一凭“打坐”。三者之间何其相通也。
有时候真理并非远在天边,可能就在脚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望尽天涯路,就在灯火阑珊处。
历史上那些帝王,有几个是学贯中西,兼通古今的?
从来文士多耽酒,自古英雄不读书。不读书,是不以读书而读书,是不读那种刻板的书。不读书的英雄一旦读到一本好书,就是一个又一个韩信、张良。
这足见老子所说“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诚非妄言。只要掌握了天道,不必亲自接触,亲自观察,就可以获得一切。老子不必从经验出发,完全可凭天道出发。这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他否认一切狭隘的先见之明,却又能从自然万物中观察到天道的运行,从天道回到人道。掌握了天道,可以纵横捭阖,往来自如,既可以反观己身,又可以推己及人,由天道推知人事,由人道证得天道。可见,无为而无不为,是顺势而为,顺乎天道自然而为。天道自在心中,一切便在心中。目见千里,不见其睫。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科学的理论不也一样吗?认知虽在身外,判断却在内心,求诸外物,不如求诸内心。所以老子认为,求道不必出门。佛教里面很多修道的大师,只须打坐,静观自心,一如老子的“涤除玄览”。有的人,宁相信眼睛,不相信自己;宁相信他人,不相信自己。那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一颗顺乎自然的心,没有一颗体道自然的心。所以老子讲,通达自然大道的圣人不往外追求,心中自有体会、衡断;不必事事往外窥探,言说自然明白;不必造作执着,活动自然天成。
静观自心的力量就是道的力量。
道的力量就是信仰的力量。没有信仰,那就只能是为活着而活着,为做事而做事,为赚钱而赚钱。所以老子高扬大道的旗帜,孟子也提出养气要合道。
前面我们还讲过,道家、儒家都提倡养气要养心。如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所谓志,就是发乎心者,“在心为志”。也就是见道在心。孟子又说:“志壹则气动,气壹则动志也”“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当公孙丑问他“何谓浩然之气”时,孟子回答道:“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公孙丑上》)在孟子看来,一个人树立了远大的志向,就像三军有了主帅一样,就能使“浩然之气”充满全身,浑身充满力量,行动就有了内驱动力。他认为“浩然之气”只要用正确的方法修养培育它,又一点也不损害它,那么它就会充满整个天地之间。他认为“浩然之气”的修养,必须同义与道相融合,否则就不会有气势。修养德行,淬砺功夫,立志成材大有裨益。
这些思想与老子有着明显的发展脉络。此外,老子所弘扬的圣人之道与孟子所认为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告子下》)同样一脉相承。
圣人之志与尧舜之志,都能落实到养气上。
但是,与孟子高扬至大至刚的志所不同的是,老子主张信仰、理想和志向,都只能潜伏在心底里,不要张扬。张扬出来的信仰是有害的。
求道,就是对信仰的追求。没有信仰地活着,只能依靠着那种动物般的小聪明。有了信仰,心态才会坚定,才会处变不惊;有了信仰,心态才会柔韧,就能做到随机应变。
行动没有目标、精神没有寄托,往往是造成不快乐、郁闷的源头。
当然信仰也有大善大恶,前者创造世界,后者毁灭世界。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毁灭世界的为要坚决不为。
只要理想信仰大善,便可无所不为。
【核心提示】
你不找祸害,祸害不会来找你;你不露杀气,杀气就远离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必有。
生死有道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今本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