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玲忍无可忍,疾言厉色地说:“你这叫自作自受!你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显眼了。”一扭头,丢下三哥走了。
万富林见丁国昌的情绪不对头,叫来一辆车,交待司机把丁国昌送回家。
回到泰昌药店,丁国昌除了哭,就是笑,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六十万,打水漂了。”
赶过来的尚万全拿丁国昌没办法,只好开车出去把丁国泰和丁美霞接过来,几个人劝慰了一个多钟头,丁国昌还是老样子。
刘彩云大声哭喊起来:“这日子过不了了……”
丁国泰蹲在药店门口,狠劲嘬着烟,自言自语说:“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尚万全看看傻子一样手舞足蹈的丁国昌,说:“刺激太大了,谁也受不了。看样子,不送他去医院不行。”
丁美霞说:“那也得让妈看一眼再送。妈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敢让她去精神病院。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妈接过来。”
尚万全慌张着跑向出租车。
刘彩云又哭喊起来:“我的命好苦啊……”
一会儿,丁老太太到了。
刘彩云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丁老太太围着丁国昌转一圈,朝刘彩云吼道:“哭丧啊!你男人还没死!男人死了你还有儿子,哭啥哭。”
刘彩云收住声,呜咽起来。
尚万全说:“妈,你看,三弟的眼都直了,还是送医院吧。”
丁老太太跟着丁国昌在屋里转着圈:“眼直了就是病?男人看见钱,看见狐狸精,眼都是直的。送医院,送医院让他得‘非典’呀?别动不动就去医院,咱丁家的人没那么娇气。”
丁国泰说:“妈,送他去精神病院看看吧,精神病院没有‘非典’……”
“放屁!”丁老太太骂道,“进了那种医院,以后他还咋活人。我说了,丁家没恁娇气的人。”
刘彩云抹一把鼻涕眼泪,说:“都几个小时了,只会这一道腔,连我都不认得了……”
丁老太太拉住丁国昌的手问:“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似笑非笑,眼睛直直地看着老太太,嘟囔着:“六百万,打水漂了……”
丁美霞说:“妈,你听听,六十万变六百万了。老三真是刺激出病了。再耽误下去……”
丁老太太把右胳膊抡圆了,一掌扇在丁国昌的脸上。伴着一声脆响,丁国昌一个趔趄朝一边歪去。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丁老太太的左胳膊又抡了过去,又是一声脆响,把丁国昌打直了。丁国昌前后摇晃几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丁国泰和尚万全马上冲过去,扶着丁国昌,捶着他的后背。丁国昌又吐出一口带痰的血,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丁老太太向前走两步,对着丁国昌的眼睛看着,突然大喊一声:“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嗡嗡鼻子喊道:“妈,我又栽跟头了……恐怕翻不过身了……妈,我……”
刘彩云恨恨地说:“都是你……”
丁老太太恼怒地瞪了刘彩云一眼:“不是你把钱看得太重,国昌能有今天?当年是你上杆子嫁到丁家的。不想过了,把孙子给我留下,你走人。”
刘彩云哼唧道:“我没说……”
丁老太太说:“这就好。好好守着这门面,好好管着儿子吧。你们俩,把国昌扶上车,我得给他好好调养调养。”大步走出药店。
丁国泰和尚万全搀着丁国昌出去了。
34
世界卫生组织判断一个地方是否疫区,决定是否解除对一个疫区的旅游警报,有四个标准:第一,要看这个城市或者地区正在当地医院里治疗的SARS患者,是否超过了六十人。第二,是否连续十天、每天确诊为SARS病例不超过五例。第三,本地的SARS患者是否不再具备对外传染性。第四,能否弄清每个传染链条,比如第一代传染给第二代,然后第二代再传染给第三代,以此类推,必须把每个传染链条弄清楚。
平阳市各医院正在治疗的“非典”患者还有一百七十例。但这一百七十例当中,只有五例尚有生命危险,只有十八例刚刚脱离危险,剩下的一百四十七例,什么时候能病愈出院都可以列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表了。平阳市每天的确诊“非典”患者,已经连续十天为零。在平阳市各医院接受治疗的“非典”患者,十五天前已不具备对外传染性。自从超级传播者周海涛和次超级传播者杨全智进入康复阶段后,平阳市已有十天没再发生一例院内感染。脱离疫区、解除旅游警告的前三个条件,平阳有的早已具备,有的很快就能具备了。惟独这第四个条件什么时候能具备,谁心里都没有底。因为事关隐私,因为性格的差异,因为现实生活的极端复杂性,平阳市还有三十多个“非典”患者的流行病学报告显示他们根本不在最初的这四根链条上,其中,黑岭县就有六人。
为了尽快摘掉疫区的帽子,尽快让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平阳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省市疾控中心的领导,把这三十六个患者“承包”了下来。他们希望通过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尽快给世界卫生组织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张保国了解自己助手们的能力,主动承包了十个病人。王长河知道杨全智是黑岭的“非典”源头,提出要承包黑岭县的五个病人。
让一个说谎者开口说实话,其难度不亚于治愈一个“非典”病人。十几路人马辛苦了三天,才让八个患者改了口,其中的三个女性患者都是丁美玲攻下的。
第四天,张保国终于让一个患者改口了。患者是一个大药厂的营销商。四月中旬,他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给两个院领导送过购药的回扣,共计十一万八千元。但是,流行病学报告上,却没有显示他到过省第一人民医院。
丁美玲回来了。张保国给他倒上一杯水,问:“你今天怎么样?没空手而归吧?”
丁美玲笑道:“可能吗?常胜将军的荣誉咱一定要保住。”
张保国也笑了,问:“精彩吗?”
丁美玲说:“这是一个老套的第三者插足故事。第一者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第二者是一个老派的女人,声称只要坐实老公与别的女人有染,她就从平阳最高的楼顶上跳下去,跳楼前会用电子邮件把丈夫的丑行公布于世。这就苦了这个第三者。第一者是杨全智的同学,染‘非典’后与第三者见过一次。第三者再三说:这一晚她一直在照顾发烧的第一者,别的什么都没做。她希望说成是她陪第一者吃了一顿晚饭。其实,她用不着把绝对隐私都告诉我。”
王长河一进来就把一瓶高档白酒往桌上一放,大着嗓门儿说:“让万富林整几个菜,咱们几个小酌一杯。”
丁美玲拿起白酒看看:“红太阳,没听说过。两位市长就喝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酒哇?”
王长河指着桌上的酒说:“这可是中国价格最昂贵的白酒,北京的零售价,一瓶八百八。也可以叫它极品剑南春吧。三月份在北京开会,我喝过一回,觉得它物有所值。回来说给殷德庆听了,没多久,殷德庆说他搞了五箱,送给我一箱,叫我喝了防‘非典’。这不是扯淡嘛!我就这么一个弱点,好尝点好酒。想想他是我在政治生涯最低潮时拿来的,是一片真情意,也就收下了。”
丁美玲说:“老市长,你是不是已经把五个堡垒都攻破了?所以要喝酒庆贺?”
王长河说:“有三个由头,都该让咱们喝几杯。第一,在有疫情的省会城市,咱平阳有望第一个摘掉疫区的帽子。第二,我家****明天出院。第三,胡君小家伙开始康复了。弟妹,你说该不该喝?”
丁美玲笑吟吟地说:“该喝。”
张保国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我让富林准备一下。”
丁美玲好奇地问:“老市长,到底有几个招了?”
王长河气鼓鼓地说:“嘴都硬得很。郑跃华说了一半实话,只说了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看了杨全智,没说送了多少钱。另外五个人,都在走杨全智的门子,还硬说根本不知道杨全智在平阳住过院。”
丁美玲说:“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很多人只相信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涉嫌买官卖官,谁都知道利害,自然都没实话。老市长,我看悬呢!”
王长河叹口气,恨恨说:“我真是小瞧了杨全智,也小瞧了这些人。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三十六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可恶!”
张保国表情严肃地说:“我们还是低估了杨全智的破坏力。风气一坏,官员一坏就是一片。”
王长河揪揪领带,说:“所以,我想明天去病房会会杨全智。他要真是铁齿铜牙,我就承认我这双眼是两个树窟窿。保国,你千万不要拦我。我总得穿一回隔离服,进一回病房吧?”
张保国马上说:“我明天陪你去。”
王长河扭头对丁美玲说:“小丁,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要是把摄像机对住我,我可跟你们急。”
张保国也扭头对丁美玲说:“明天不准你们带摄像机。我是想去看看小君。他这次染了‘非典’,我的责任很大。我算是公私兼顾吧。”
丁美玲笑着说:“老市长,只录不播,不可以吗?穿隔离衣,进‘非典’病房,这可是你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
王长河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点头说:“好吧,录吧。”
第二天上午,张保国和王长河走进了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房。他们首先在五二〇病房逗留了半小时。胡君依然活泼可爱、调皮捣蛋,人比染病之前还胖了一些。张保国放心了。又走进五〇五病房,他们看见了周海涛和刘燕父女。
王长河说:“病人已经可以串门了,陈院长,你们医院的工作做得真不错。”
陈院长解释:“他们是父女俩。两人现在都不再有传染性了。女儿早就想来看看父亲,我们就同意了。”转头对周海涛说,周先生,张市长和王书记来看你们了。
周海涛一脸愧色地说:“我给平阳带来了灾难,心里非常不安……”
王长河打断他:“不要这样说。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是SARS病毒。你们都是受害者。你们安心养病吧,争取早日出院。”
张保国问:“陈院长,平阳大学的的女学生小郑住在哪间病房?”
陈院长说:“郑丰圆同学住在五一三。她刚刚知道母亲病故的消息,很伤心,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就不用去看她了。我们一定转告领导对她的关心。”
王长河出了五〇五,直接进了五〇三房。
张保国回头对丁美玲和吴东说:“你们别录了。”随后跟了进去。
杨全智穿着病号服站在窗前看风景,听到动静,把身子转了过来。
王长河开口了:“杨副县长……”
杨全智惊喜地喊:“市长——”
张保国严肃地说:“你坐下吧。王市长有话对你说。”
杨全智小心地坐在床上。
王长河伸手指着杨全智说:“你到黑岭这两年,进步很大。你让我想起这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刮目都看你不清,不知道把我这眼珠儿抠出来,能不能看透你!”
杨全智的声音发抖了:“市长,我……”
王长河粗暴地打断道:“我今天不听你任何解释。你现在是杨全智博士,肚里装的墨水能淹死我。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郝静在你心里算不算个好女人、好妻子?”
杨全智说:“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王长河又说:“别人给你起的外号叫娘子军连连长、赛二江,你认为这外号是不是污蔑了你?”
杨全智马上回答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王长河气得说不出话来,停顿了一阵,平息一下心情,又问:“我再问你,有人告你成批成批卖官,你怎么看?”
杨全智迅速地看了一眼王长河:“我相信组织会还我一个清白身。”
王长河盯着杨全智看上好一阵,冷笑一声,说:“你他娘的真成精了!撒出弥天大谎,眼睛都不眨了。郝静已经死了,你准备娶那一百多个女人中的哪一个?”
杨全智大惊:“什么?郝静死了?”
张保国厉声说:“杨全智!你已经把‘非典’传到了黑岭县!黑岭有十一个人得病,已经死了两个!你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时,到底有多少人到过病房,这些人中有多少人给你送过钱,送了多少,你最清楚。”
王长河黑着脸说:“因为你们之间这些肮脏的交易,导致平阳目前无法脱离疫区名单。杨全智,我告诉你,组织上已经查实你犯的罪行,已足够判你十年以上了。组织希望你能诚实一些。我也希望你能诚实一些,希望你能对我说一句实话。这是你最后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怎么做,你自己选择吧。”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张保国神情冷峻地说:“你好好回忆一下,把你住进省第一人民医院后,谁到医院看过你,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写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完,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眼泪溢出了杨全智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