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大家庭里,丁国昌的眼光和经商能力,已经使每个人都心悦诚服了。大嫂不要这五百块钱,却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说:“老三,中午这顿饭嫂子出钱,这两万两千块钱交给你,也算我们一份儿,你看行不行?”
丁国昌迟疑着,没伸手接存折。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缺本钱。可是……”
丁国昌解释说:“大嫂,我这回还没想好做什么,这钱,你还是先拿着吧。”
丁老太太回屋,喝一大口温茶漱漱口,说:“玉芳,你这是应急的钱,可不敢拿给他胡折腾。他要是赔个精光,岚儿上高中,你拿啥给她交学费?”
丁国昌皱皱眉头说:“妈,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丁老太太说:“我只是说个理儿,有赔有赚,那才叫生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赔得只剩下一屁股两肋巴的熊样儿。还不让说了?”
丁国昌只好说:“你说得对。大嫂,我真的还没想好做啥。如今做生意,风险很大。”
大嫂只好把存折又放了起来。丁国昌执意要做东,大嫂贵贱不肯收钱。丁老太太说话了:“你收下吧。老三如今是大款了,不吃他吃谁?又是他自己张罗的。”
丁国昌心里轻松了,满脸笑容说:“大嫂的手艺好。我想如今这馆子都不死不活,美玲吃了一个月盒饭……”
丁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这种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法子,怕是你媳妇想出来的吧?玉芳,你知道我为啥拦着你吗?国昌拿了你的钱做生意,赚了大钱他给你说赚了小钱,赚了小钱他给你说赔了钱,你有啥办法?”
丁国昌脸上挂不住了:“妈,我是你儿子,你不知道我是个啥人?”
丁老太太鼻子“哼”一声:“我只知道我的穷儿子和光棍儿子是个啥人。富儿子是个啥样?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我没冤屈了你,国昌。听彩云说:你们如今有五六十万了。听着都怪吓人的。我活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我还听说:你们只准备给美玲十万块。别人不知道你是咋赚了这些钱,家里人总知道吧?你买板蓝根的本钱,美玲出了一半。你在荷花池那个摊位,没有美玲,你花十万八万,怕也弄不出来。赚住钱了,你们只肯给美玲十万,你让我说什么?美玲可是你的亲妹子呀。”
丁国昌听得哑口无言,搓着手嗫嚅着:“这,这只是说说:真分钱的时候……”
丁老太太端着大茶缸,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别说好听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管不了。我说的是个理儿。亲兄妹你们都这样干,你说这能长久吗?去吧,去吧,去单打独斗吧,去当你的老财主吧。”
丁国昌出了江阴街,又走了半站地,这才感到脸不发烧了,掏出手机给丁美玲打电话,叫丁美玲中午回家吃午饭。
丁美玲在那边说:“我忙都忙死了,哪有功夫回家吃饭!九点钟,平阳大学两个隔离区解除隔离,我要做现场报道。下午还要做一期《直面‘非典’》,一期《亲情互动》。再说:我能回去吗?三哥,你们可别大意。”
丁国昌扯了几句又扯到钱上了,说他最近又看上一个项目,弄好了,能分给丁美玲二三十万。
丁美玲说:“你的事儿我不管。‘十·一’前你能把那五万块钱还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保国亲自到平阳大学宣布解除对平阳大学静园和红楼的隔离。被隔离了十四天的四百多名学生把整个校园喊叫得沸腾起来了。张保国和平阳大学的校长站在红楼门口,与三十多个曾与“非典”病人有密切接触者一一握手,祝贺他们返回正常的社会生活。王思凡和很多学生家长都来了。
张怡看到张保国,扔下行李箱,扑进父亲怀里,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我终于熬过来了。”
张保国拍拍女儿的后背说:“你们胜利了!小怡,你找你妈去,我还在工作。”
张怡拎着箱子,朝王思凡跑去。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不一会儿,几十对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恋人、同学,在红楼前的空地上都拥抱在一起了。吴东急忙爬上面包车,站到车顶上,拍下了这个难得一见的动情场面。一对恋人摘掉口罩,吻在了一起。泪水顿时模糊了丁美玲的视线,她的解说也变得断断续续了。
张保国刚刚松出一口气,张卫红又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小胡君开始咳嗽发烧了,医院准备用血清给胡君治疗。灾难还在继续。
王思凡和张怡回到家里,张怡马上给姑姑打电话询问郑丰圆的病情。张卫红在电话里说:“小怡,祝贺你平安走出了隔离区。你这个同学命真大,前天终于度过了危险期。”
张怡还想问详细一点,张卫红说:“我们正在商量小君的治疗方案,再联系吧。”
张怡问:“小君?哪个小君?小君也病了?”
王思凡点点头:“小君几十天没看见他妈妈,跑到医院了……他运气真不好,碰上了周海涛这个超级传染者。好几天了……小君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张怡愤然地骂:“这个周海涛真该死!”
王思凡瞪了女儿一眼:“小怡!你不能这样想。他的妻子死了,儿子死了,女儿还没度过危险期……他真的太不幸了。他前些天跳楼自杀过,摔断了一条腿……”
张怡吃惊地问:“他跳楼了?为什么?”
王思凡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解脱,也许是想逃避。SARS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小怡,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宽容。钻牛角尖是不对的。三单元那个宋小姐,因为丈夫在天地英雄夜总会染上了‘非典’,精神崩溃了,自杀过两次,家里人只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
张怡又问:“咱们楼上五〇一那位呢?还在天天听《命运交响曲》?她的防毒面具用过没有?”
王思凡面带忧愁说:“四月二十号以后,谁也见不着她了,也听不到《命运交响曲》了。我们害怕她真出了意外,报告了派出所。‘五·一’那天,你姑夫他们来了,终于弄开了她的门。她的孩子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后来,她家里的人把她娘俩接回老家了。”
张怡一脸困惑,问:“她丈夫呢?”
王思凡说:“也许正和自己现在的妻儿一起躲‘非典’吧。生活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很多。”
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多多打来的。多多说她就在楼下,已经查过体温了,正常,所以想见见王思凡。
王思凡没有犹豫,说:“多多,你来吧。我女儿也刚刚解除隔离。”多多瘦了很多,却不显憔悴,进门看见母女俩都没戴口罩,说:“王老师,你们还是把口罩戴上吧。我也刚刚解除隔离,万一……还是小心点吧。”
母女俩又都把口罩戴上了。
多多远远地坐在母女俩对面:“王老师,谢谢你们能信任我。王老师,你这么信任我,我真的很感动。”
王思凡笑了:“非典也让我们每个人都多情起来。多多,你喝什么茶?”
多多说:“在你家里,我是不会取下口罩的。我什么也不喝。我来你家,一是想看看你们是否健康,二是想让你们知道多多还活着,三呢,是想问问圆圆是不是还活着。”
张怡真诚地说:“多多,圆圆还活着。我姑姑说了,圆圆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多多高兴地说:“太好了!圆圆要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瞎了眼。圆圆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呀!”眼圈开始泛红。
王思凡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说:“多多,你瘦多了。”
多多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能吃能睡,减不成肥。被隔离了,什么都不用干,吃饭又不掏钱,却吃不下也睡不着了。半个月下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有诗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生命比钱重要,自由比生命更重要。这半个多月,我算想明白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走过去递给王思凡说:“王老师,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欠条。欠款人是郑丰圆。
王思凡看看欠条,下意识地皱皱眉头。
张怡生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为这两万块钱才……”
多多又把欠条拿回手里:“你们别误会。我不想让圆圆还钱了。”说着,把欠条撕个粉碎,“她应该有个好结局。我真的不想让她走我走过的老路。也不知道她妈的病怎么样了……”
王思凡黯然说:“她妈妈已经死了……”
多多大惊失色:“死了?”
王思凡点点头。
张怡说:“医生不是说她至少能……”
王思凡说:“她染上了‘非典’。”
多多惊问:“非典‘?黑岭也有’非典了?”
张怡问:“是谁传过去的?”
王思凡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非典’告诉我们:生活是复杂的,生命是脆弱的。”
一时间,三个人沉默无语。
接下来的几天,平阳市每天新确诊的“非典”病人,都没超过三例。
平阳市的九百六十万人,从这些数字中看到了曙光和希望。
这一天,市传染病医院又有十位“非典”患者康复出院了,其中有六位是医护人员。这一位医生和五位护士,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留在一线工作的请求。他们的理由相当充分: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例痊愈的“非典”患者再次感染“非典”,这么做,可以减少一线医护人员的伤亡。
他们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
当天下午,丁美玲和吴东在医院采访了这六位医护人员。四个半小时的采访,六个人用了六盒餐巾纸。餐巾纸的用途只有一个:擦试因为激动实在抑制不住而流出来的眼泪。
从医院回到金河宾馆,天已经黑透了。
丁美玲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叹了一口长气。
万富林从四号楼里走出来:“怎么才回来?手机为什么不开?”
丁美玲说:“采访去了。哭了半天。”
万富林问:“谁哭了半天?”
吴东说:“在场的人都哭了,包括四个爷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见动情事。”
丁美玲问:“领导有何指示?”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有指示。到今天晚上十八点,全市新增‘非典’病人为零。按照近十天来收治‘非典’病人的规律,到明天早上八点,这个数字还会是个零。你们都知道这个零意味着什么。市长吩咐,要你们做个方案,用新闻特写的形式,明天晚上把这个重大变化告诉全市人民。”
丁美玲兴奋地叫了一声:“哇!真的?”
万富林说:“当然是真的。快熬出头了,丁美人。”
丁美玲埋怨道:“一天也不让歇呀!”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说了,如果这个零纪录能保持五天,他让你们睡三天三夜。市长还说了,如果丁美玲继续天天报道一线战况,直到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丁美玲的抗‘非典’一线系列报道,可以获年度世界新闻大赛金奖。”
丁美玲嗔道:“尽拿画饼哄人。这地球上哪有个世界新闻大赛!你告诉市长大人,我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万富林笑:“走吧,今晚我请客,六菜一汤,打打牙祭。”
几个人朝餐馆那边走。突然,一个黑影蹿了过来。黑影带着哭腔喊:“小妹——快救救我——”
丁美玲定睛一看:“三哥,你这是……”
丁国昌可怜兮兮地说:“小妹,我的六车货都叫他们……扣了……小妹,六十万呢。”
丁美玲脸色变了:“你又买中药了?”
丁国昌心虚地看她一眼,拖着哭腔说:“不是药。我用高价买的烟花爆竹,还有大地红鞭炮。”
丁美玲气乎乎地问:“你买这些干什么?”
丁国昌嗫嚅着:“我,我……你快想想办法吧。小妹,你找找市长想想办法吧……”
丁美玲火冒三丈,大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万富林说:“想发财。”
丁美玲就瞪了三哥一眼,质问道:“谁不知道平阳早就禁放这东西?你买这些做什么?”
万富林叹口气,说:“是不是还想等另一个哑巴说话?你真够天真的。你这叫守株待兔,知道吗?要是没人造这种谣,你咋办?你自己编一个对外发布?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法律解释你没看过吧?编这种谣言,判你三五年算是轻的。想不到你还真敢赌呀!”
丁国昌又嗫嚅着:“我,我自己又不放……”
万富林说:“这些谣言已经影响了十几个省、市的抗‘非典’工作。别的地方有什么规定,我不知道。平阳市的规定我知道:在抗‘非典’时期,凡烟花、鞭炮进入平阳境内,一律扣压。国昌,你认了吧。”
丁国昌急红眼了:“那我这六十万,就算打水漂了?”
万富林说:“这些东西,所有权永远归你。等平阳消灭了‘非典’,东西你可以拉走。不过,替你保管这种易燃易爆物品,保管费可能不会低。想开点吧,国昌。”
丁国昌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六十万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