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河笑着把手指向这个外国人,朗声说:“最后一个问题,让这位外国朋友提吧。咱平阳不常搞这种现场直播,超了一点儿时,请史蒂夫先生、邓肯先生、弗兰克林先生原谅。也请在座的企业界朋友和新闻界的朋友原谅。”说罢,朝台上三位外国人点头致歉,又向台下的人点头致歉。
翻译用英文翻出了这段话,挨着王长河坐的弗兰克林笑着说:“没有关系。事先我没有想到平阳有这么好的软投资环境。通过这次现场直播的对话活动,我对投资平阳的信心有很大提高。此前,我还担心平阳的资讯传递比中国沿海大城市落后,今后会在在物流和资金流上给我们公司带来不利的影响。现在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翻译把这段话译成中文,会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戴口罩的外国人站了起来:“我是美国独立记者迈克尔·戴卫。从三月中旬到四月初,我一直在中国的北京采访。一周前,我来到了你们古老而美丽的平阳。在这座已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历史这个词的重量。即便是看一处残垣断壁,我都感到十分踏实,因为它告诉我的,是一种完全没有修饰过的真实。因此,我希望市长先生,也能像秦砖汉瓦一样,能给我提的问题回复一个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答案。”
王长河没想到这个外国人的中国话说得如此流利,没等翻译把这段话翻译成英文,抢先说道:“迈克尔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我很愿意坦诚地回答你提出的、我所了解的任何问题。”
迈克尔·戴卫发问了:“市长先生,SARS疫情是目前全世界关注的焦点。现在,国际媒体都在纷纷质疑北京的疫情。我在北京期间,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走进一家医院进行实地采访。一周前,我在北京的一个中国朋友告诉我说:北京的SARS真相你是看不到的。据可靠消息,H省的平阳市已经出现了SARS疫情,你可以去那里看看。于是我就来到了平阳。很遗憾,我去了几家平阳的医院,那里的医生都不接受我的采访。同时,我在街上看到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不少市民告诉我,平阳确实出现了很多SARS病人。他们说他们只知道得了这种病必死无疑,因为得不到正确的信息,他们只好听信很多传言,付出更多的钱买中药来喝。这些情况,市长先生你知道吗?我希望你能告诉你的市民,这个城市到底有没有SRAS病人?如果有,有多少个?他们是在哪里接受治疗的?为了防止疫情扩散,你们市政府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市长先生,恕我直言,我看见你的市民有很多人已经生活在恐慌之中。”
王长河拿起矿泉水瓶子,仰脖喝下大半瓶水,脸上堆出外交官的微笑,答道:“十分感谢你对平阳市民的关心。SARS疫情只是目前全世界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焦点问题中的焦点,还是伊拉克战争。萨达姆失踪了,并不意味着伊拉克问题已经得到了彻底解决。戴卫先生,你说是吧?”
迈克尔·戴卫固执地说:“市长先生,我只想问你平阳市的SARS疫情。尽管我戴了口罩,我还是能闻到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道,这种味道和这座城市很多家医院弥漫的味道一样。如果这个大厅是安全的,我认为用不着进行过氧乙酸消毒。如果这里不安全,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戴上一只口罩?”
会场的气氛有点儿紧张了。
吴东一吐舌头:“这个问题有点儿考人。”
丁美玲轻声说:“你别说话,听他怎么说。”
王长河笑了起来:“不戴口罩,是因为我们认为这座城市是安全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谣言止于智者。中国还有个传了几千年的著名故事,我想讲给你听听。有个母亲,他的儿子曾参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母亲一直认为,她的儿子一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一天上午,有人告诉这位母亲说:你的儿子曾参杀了人。母亲听了只是笑笑。中午,又有一个人跑来告诉这位母亲:你家曾参确实杀人了,有人亲眼看见了。母亲有些将信将疑了。傍晚,又有一个人跑来告诉这位母亲:你家儿子曾参杀的是个小寡妇,用的凶器是杀猪刀,把女人的肠子都捅出来了。母亲连夜赶往儿子生活的城市。结果是,曾参连随地吐痰、开车闯红灯这些小错都没犯过,刚刚被市政府评为优秀市民。故事讲完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平阳市无一例SARS病人。这个城市这些天在流行一种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这个病的有些症状与我们广东和北京出现的‘非典’的症状有些相似。我不是学医的,可我也知道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春山黑着脸把电视机关了:“真是难以置信。”说完,坐在一把靠椅上闭目养神。
丁美玲和吴东继续上网查资料。查来查去,还是那么一点儿老的不能再老的旧消息。吴东说:“这里的网,不知加了几道防护墙。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丁美玲感到百无聊赖,就打开了自己的电子信箱。打开在央视四套工作的同学发来的急件,屏幕上赫然出现这样的一段文字:“告诉你一个爆炸性新闻。解放军三〇一医院离休主任医生蒋彦永四月八日接受美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苏珊·杰克斯的专访,这个专访已于四月八日晚登录《时代》周刊网站,专访的名字叫《北京的SARS袭击》。据蒋大夫提供的数字,仅三〇一、三〇二和三〇九三家军队医院,几天前收治的SARS病人(我们叫‘非典’病人)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例。三〇一医院是否有蒋彦永这个人,我还没查出来。据另外渠道得到的消息,北京的地坛、佑安两大传染病医院,已经收满了‘非典’病人,故,北京的各大医院已接到通知,以后各医院对‘非典’病人要就地消化。你问北京民情如何,我以刚刚收到的一条短信息告诉你,基本情况如此。短信息云:北京春光,千里病风,万里菌飘。望长城内外,人心慌慌,京城上下,鸡飞狗跳。服板蓝,饮中药,欲与‘非典’试比高。看今朝,口罩手套,分外紧俏。据可靠消息,蒋大夫四日写过一封信,通过电子邮件发至凤凰卫视和我们四套节目。有哥们儿已下载此信,我找到后转你一阅。你说你已有与‘非典’病人面对面的经历,既让我羡慕,又让我替你担心。据看过蒋大夫信的哥们儿说,蒋大夫在信中说过这样的话:希望你们也能努力为人类的生命和健康负责,用新闻工作者的正直呼声,参加到这一场和SARS斗争的行列中来。至少,你已经参加了战斗,虽然还没看到你的战果,但已让我眼馋。然而此病传染性极强,我又怕你遭受出师未捷什么什么的厄运……此事重大,望你阅后洗掉。虽说****时期我们还没降临到这个世界,但也不能忘了鲁迅先生的话:翻遍中国史书,每一页上写的都只有两个字:吃人。我还想好好活着,好好地、美美地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呢!气氛真的压抑,狂郁闷啊狂郁闷!”
丁美玲紧张地注视着显示屏,又打开了一个邮件。一行行文字跳了出来:“丁美人儿啊丁美人儿,为什么不回个信儿?难道你已经挂彩了?手机也不开,给我无限联想。该不会在跟你那个市长老帅哥幽会吧?如果他这种时候还想着跟你幽会,劝你早点跟他拜拜。他是个冷漠而残酷之人,根本不用求证。再告诉你一点新情况:WHO公开批评了北京的疫情报告系统,北京很可能被重新划为疫区。另外,前几天死的那个外国人的秘书已染上SARS住进协和医院。你千万要当心啊!蒋大夫的信已找到,另外发你。再叮嘱你一句:看完洗掉。现如今我名花无主,让我享受过已婚待遇的男人,不会有一个到监狱为我送饭。多想早一天脱离京漂大军的行列呀!”
丁美玲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打印机。
张春山仔细看看这几篇东西,像一个入定老僧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一个地方呆坐。
吴东说:“可能是谣言。你想想,天子脚下,谁敢隐瞒这天大的真相?这个蒋大夫,估计是什么国外记者杜撰出来的。”
“胡说八道!”张春山狠狠地瞪了吴东一眼,“好一个蒋大胆!写这种信,符合蒋彦永的一贯做人原则。”
丁美玲问:“你认识他?”
张春山回忆道:“十多年前,在美国一次会上跟他有一面之交。我听过他的不少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性格特点,是他的不畏权、不畏上。三〇一医院有个少将副院长想评个博士生导师职称,蒋大夫是评审组成员。评审组讨论时,副院长也到场听。这种违规的情况,各界都有。蒋彦永当着副院长的面说:你做了副院长后,一直搞行政,业务放弃多年了,你没有资格再评博士生导师了。官衔、军衔、学衔,你不能都要吧?后来,我就记住了这个人……终于有人站出来说真话了……你们还年轻,不知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在这样的气氛里,讲出这番话有多难!不管他这封信、这些话能起到多少直接作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永远记住蒋彦永这个在这种时候讲真话的医生。我不如他,真的不如他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我没有他的胆识,我没有他的勇敢,我没有他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可以付出自己一切的伟大的牺牲精神,我……”
丁美玲扯出几张餐巾纸递过去,轻声细气地安慰道:“爸爸,你不要自责了,你不知道你做得有多出色……”眼泪顺着脸颊也流了下来。
胡剑峰拿着写好的东西过来,看见眼前的场面,呆住了。
张春山继续说:“你不要安慰我!我是一个病毒学专家,我是一个靠所谓在病毒学方面有贡献当选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对于SARS的敏感,我总比他这个外科医生强吧?他只是到了几家医院做了一些收治SARS病人情况的调查。我呢?我早就意识到了SARS的巨大危险,我一周前就见了平阳的第一例SARS病人,今天又见了六十多个SARS病人,我已经见了近一百个SARS病人了,可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望……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想上书党中央、******,可我这些想法又有多少付诸了行动?这种时候,中国不需要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看着电视瞅着因特网、指指点点的先知,而是需要蒋彦永这样伟大的行动者!”
几个人劝说了半天,张春山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窗外,响起万富林的声音:“丁美玲、张教授、胡主任,你们出来让我们看一眼呀!”
几个人戴上口罩,走到小楼门口站下了。
万富林挠着头,用腿踢踢拴着隔离绳的木牌:“乖乖,恐怖升级了。你们晚上想吃点儿什么,给我说:我一定满足。”
胡剑峰说:“万大老板,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看了那么多病人,心里堵得慌,炒两个素菜,煮一盆手擀面就行了。”
万富林转过身去:“小董,你去安排吧。再加一条清蒸鲩鱼,一斤白灼活虾。别清淡得一点儿营养都不讲了。”
张保国问:“爸,情况怎么样?”
张春山回头对女婿说:“剑峰,把你刚写的东西消消毒,让保国直接交给黄厅长。”
两个女服务员戴着胶皮手套,拿着两页纸,往上面喷消毒液。
万富林叫道:“小姑娘,小姑娘,别喷到盖章的地方。”
丁美玲回到会议室,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服务小姐说:“把这个也消消毒,给张市长看看。”
张保国把两份东西匆匆浏览一遍,说:“爸,你认为可信度高吗?”张春山瞥儿子一眼:“什么意思?”
张保国说:“我说的是北京的情况。”
张春山说:“你看看平阳的情况,自己判断不出来吗?”
张保国把两份东西叠在一起:“美玲,我可以拿走吗?”
丁美玲低头想了想,猛地把头朝后一甩:“万一出了问题,我就说是我编造的。怎么样我也不能言而无信、出卖朋友。我记得修改过的《刑法》已经删去了反革命罪。”
万富林从张保国手里拿过东西,展开看了几眼,忙又分开叠上说:“可是,《刑法》上有扰乱社会秩序罪。保国,我这个人有一个好处,可以过目不忘。”又把下载的东西展开看看,“没问题了,我基本上能背下来了。情势汹汹,还是不要留下这白纸黑字吧。美玲,你把这份东西烧掉吧。”
“拿来!”张保国一把抢夺过来说:“我不会把它印成传单,到处散发。真是的,草木皆兵了!我估计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恐怕是信息阻断。否则,不可能是现在这种局面。”
张春山说:“要真是这样,疏通一下上通下达的信息渠道,就可以扭转大局。怕只怕真相只在信息孤岛上才能看见。一个真正文明的社会,只有那些涉及重大国家机密的公共信息,经过法律程序获得豁免,才可以不向社会公开。我真的不明白,SARS疫情为什么需要保密。它已经不是中国独有的地方病了。你听听王长河是怎么说的?平阳无一例SARS病人。”
张保国说:“爸,我去找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