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山说:“一个市长,在电视上公开说谎,隐瞒危及全市民众生命安全的重大疫情,起码也该引咎辞职。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另外,你告诉王市长,如不尽快解决不交押金就不收治病人的问题,疫情一旦在收入很低的人群中爆发,后果不堪设想。你们能不能与省卫生厅商量一个办法,把SARS病人集中收治到指定的几家医院。像北京目前采取的就地消化办法,不符合处理传染病的基本原则。平阳的医疗水平远不及北京,绝大多数中小医院,根本不具备收治‘非典’病人的基本条件,如果用行政命令要求他们收治了SARS病人,就是制造一个又一个传染源。必须马上封掉省第一人民医院,把那里的病人转到市传染病医院。”
见张保国和万富林要走,胡剑峰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又退回去喊道:“哥,你要想办法,先把朱全中转到传染病医院。他的情况相当危险。”
张保国和万富林走了。四个人站在小楼外,一直看到他们两人从视野里消失。
张春山说:“给全中打个手机,看看他还能不能接电话。我要告诉他,他并不是孤军奋战。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这无物之阵总有一天会被破掉。不能让他在绝望中挣扎。”
22
晚上十点半钟,王长河迈着微醺的步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用朦胧的醉眼,瞧瞧在这里已等候多时的两个下属说:“忘了哪个混账说老外喝白酒不灵,这情报错到家了。这三个老外,五粮液、剑南春,都能灌个七、八两。有两个还说不喜欢茅台那酱香型味道。”又朝椅子上一塌,“亏得我胃出血后学会了出酒,否则,最先倒下的肯定是我。”
万富林凑上去说:“长河同志,我去给你搞点儿醋醒醒酒吧。摆平三个大公司,真不容易。”
“醒什么酒?”王长河挥挥手,得意地说,“谁说外国人不讲感情?扯淡!这一套组合拳一打,全搞定了。外国人也是人。是人,他的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向我发出了邀请,让我秋天去他们总部看看。我看,再这么走动个两回,近一个亿美元的投资,就投到咱这儿了。”
张保国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是,你这个市长,欺骗了你的市民。我不知道他们过了今天会怎么看他们的市长。”
王长河揉揉眼睛,盯住张保国看看,哈哈大笑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的。我不就是说了一句平阳没有一例SARS病人吗?SARS病人中国都没有嘛。我们只有‘非典’。所以,也不能说我骗人吧?孙子云:兵者,诡道也。”
张保国又说:“有多少老百姓知道你走的是诡道?他们只知道市长说平阳非常安全,不但没有SARS,连‘非典’都没有,有的只是上呼吸道感染。市长,你看看这两样东西吧。”把两份材料朝王长河面前一放,“今天又收治了二十个,这还是咱们自家医院统计的数字。小医院也治这种病人了。”
王长河边看边说:“百密一疏,竟让一个美国的独立记者溜进了会场。问这个问那个的。都说以为他是哪个老总的小跟班。这小子是有备而来,又有内线接应,还受过高人指点,一出手就捅到我腰眼上了,疼得我直咬牙,恨得我只想一****吞了他。头也磕了,揖也作了,总不能毁在这一哆嗦上吧。”
张保国痛心地说:“你完全可以用外交辞令对付他呀!市长,恕我直言,到现在为止,在你的思想上,根本没有把‘非典’重视起来。”
王长河把材料朝桌上一放:“我现在开始重视不行吗?当时,我是把话说大了,说绝对了。外交场合,哪有绝对的大实话?明天早上把这三个财神爷一送上飞机,咱们不就可以认认真真抗‘非典’了。”
张保国说:“你说话的时候,现场直播并没有中断……”
王长河来了气,大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说!”
张保国说:“我建议马上开个常委会,让在家的常委知道疫情的严重性。然后,我们直接向张书记和郭省长报告情况。他们没回来,我们应该亲自给他们打电话。”
王长河问:“再然后呢?”
张保国说:“市长,马上就有人要病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危在旦夕,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市长是城市之父。”
王长河问:“怎么个救法?”
张保国说:“我们市里的两家医院准备得比较充分,先把那里的病人转到我们医院里来。”
王长河端起茶杯又放下:“书记、省长不在,家里总有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副省长,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向他们汇报?”
张保国语塞了,顿了一会儿,说:“我打电话简单汇报了疫情……”王长河眼睛直直盯住他:“他们怎么说?”
张保国说:“他们说:北京那么大个城市,闹了一个多月的‘非典’,卫生部领导今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北京目前只有二十二个病人。他们说:北京这么少,平阳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会不会弄错了?他们还说,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非典’病人,然后才能采取下一步措施。坦白地说,现在在家的省领导,像你一样,对疫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有些轻慢。”
王长河冷笑起来:“要是裕智同志和怀东同志听了你我的汇报,也认为这事不太重要呢?我们是不是要直接上报中央,是不是要学这个蒋彦永,把希望寄托在外国人身上?你我是不是应该利用手中的权力,搞一个新闻发布会,把什么《时代》周刊、《新闻周刊》、《纽约时报》、《泰晤士报》、世界三大通讯社、CNN、FOX、BBC的记者都请来,告诉他们,中国的平阳市,已经有一百多个SARS病人了?你说。”
张保国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抬杠。”
王长河站起来又坐下,脸露愠色:“我早说过,这上网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丑都搞不清楚,这网上的东西谁信谁倒霉。三〇一医院是咱们解放军的总医院,是中央首长的保健医院,那里面的医生能写这种信?他敢随便接受境外媒体采访?编这条谣言的人,连中国的基本国情都不懂。这专访都上网两天了,为啥我们对外公布的数字,北京还是只有二十二例?还不是为了辟谣嘛。咱们的电视台你不信,咱们的内阁部长说的话你不信,你偏偏信这网上的谣言。保国,能有多大的事?横竖不过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小小的SARS,能毁了咱这中华民族?”
张保国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王市长!平阳市已经有一百多个‘非典’病人,这是铁的事实,可你下午刚刚在电视上说:平阳一个这样的病人都没有……”
王长河把身子朝后仰仰,盯住张保国看了又看,用手指神经质地敲了一会儿桌面,头一点一点地说:“好哇,真好,敢跟我拍桌子了。”
张保国讪讪地搓搓手,后退两小步:“对不起,对不起。”
万富林急忙上前端起茶杯,递给王长河,打圆场说:“长河同志,保国同志怎么敢跟你拍桌子。他说话爱带个手势,怕是想用手势增添一些感染力吧。他没注意到自己离桌子……”
王长河呷口茶水,双唇一送气,把两片茶叶吐飞了出去,干笑一声:“你说是惯性,就算是惯性吧。已经是正厅级常务副市长了,应该练练拍桌子骂娘,长点脾气了。没点脾气,也做不了大人物。保国,可喜可贺呀!”
张保国低着头负疚地说:“请你原谅!”
王长河长吁一口气:“我撒了弥天大谎,该挨骂。古人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为啥撒谎?我******是个二球嘛。这要是搞全民公决,看来一家伙就能把我这个市长给公决掉了。我知道水能覆舟。可是,我不后悔说这个谎。这么大个国家,治起来不讲个规矩,做事不知道个纲举目张,遇个难张皇失措,能治好才怪呢!朝中没出什么大奸臣,都是一些巴望着国家好的忠臣。你是忠臣,我也是。我们只是地处偏远江湖而已。省疾控中心写给省卫生厅的这个报告,是人家那个系统内部上传下达的公文,轻重好坏,我和你都不好置评。省第一人民医院就是变成了一张产生SARS病毒的大温床,我们目前也没办法。我们插手人家的事情,行吗?这个医院再传染成千上万人,人家的主管部门不让它关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垒个高墙?在咱们家的地界上垒个高墙把它圈起来?规则还是要讲的。至于你说的那个转移病人的方案,我坚决不同意。你不是说平阳的疫情快失控了吗?还是各人守各人的阵地吧。你这个常务副市长专职抓抗‘非典’,能说市委市政府不重视这件事?目前,我们只有一家医院的一个护士染上了‘非典’,能说我们这方面的工作没做好?这不是发扬风格的事儿。这种病,十万、二十万块钱还没治利索的,大有人在。你说省第一人民医院的病人,有多少人能出得起这笔钱?治一半,他没钱了,怎么办?总不能把他抬到大街上不管吧?肯定得管。我们可以命令我们的医院先治病后收钱,可收不上来呢?拖垮了医院怎么办?最后还得你这个主管财政的副市长准备成箱成箱的钞票擦这个屁股。好了,明天我还要起早去机场送三个财神爷到广州。上午要去上邑看蔬菜基地,下午要去锦绣中华小区调解地皮纠纷。你呀,带领咱自己的人马,守住咱自己的阵地,是正事。好的建议,当然也可以提,采纳不采纳,是上级的事。做副市长的,可以练练副总理的目光,但千万不要忘了自己只是副市长!”
张保国带着一肚子的郁闷和万富林一起走了。
万富林一边开车,一边说:“都不容易。你呀,有时候太较真儿。这种企业家的对话,老百姓本来就兴趣不大,加上又是下午直播,能有多少人看这个节目?”
张保国拿出手机看看,竟关机了,取出一块电池换上,叹道:“这不是一个小事情。医疗体制上的弊端,已经开始大暴露了。老先生的担忧不无道理。这种富贵型传染病,传到农村去,肯定是一场大灾难。平阳的六区四县,在全省两百来个区、县里,医疗条件无疑是最好的……真不敢想啊!”
万富林笑道:“这口气,已经像个副省长了。怎么样?明天到几家医院看看?”
张保国说:“恐怕还得去了解一些部属院校医院。军队、武警、铁路、民航的医院收治‘非典’病人的情况。”
万富林说:“我知道,你该越级汇报了。我不劝你放弃,也许,这种病对人类的威胁真的比艾滋病大。人可以不****,可以不吸毒,可以不接吻,但人不能不呼吸。”
张保国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的电话,马上接听。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
胡君在那边说:“舅舅,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了。舅舅,我告诉你,我们学校五(一)班的王老师,今天咳嗽得厉害。她还是个大肚子。校长劝她去医院看看。她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
张保国说:“好了。你睡觉吧。”
胡君又说:“舅舅,很多巴格达人在抢东西,连博物馆的东西都抢光了。我马上睡觉。”
张保国考虑了一下,对万富林说:“明天我们找一个中学、一个小学看看……看看他们防治非、非……防治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情况……”
23
该发生的事情,注定是要发生的。
受各种传言的影响,白天平阳街上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这种变化,出租汽车司机们最先感受到了。
夜里十一点半,丁美霞给尚万全打电话,催他早点儿收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