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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万全带着一保温杯熬好的中药,找了大半个平阳城,问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的保安,才知道丁美玲正跟着三个专家在医院里巡视。
尚万全点上一支烟,问高个儿保安:“老弟,听说你们这儿很危险,你怕不怕染上?”
保安说:“把烟掐了,快把口罩戴上。在这儿,你可别逞能。”
尚万全一哆嗦,把烟扔了,戴好口罩,问:“真的这么厉害?”
保安凑过来小声说:“今天又撂倒了十几个,还不让说。说不怕,那是假的。昨天食堂往病房送餐的一个护工,还有洗衣房的一个小姑娘,都染上了。今天,临时工走了一大半。吓的。这个病,咱打工族可得不起。我们这儿,交不出三万块,不给你办住院手续。”
尚万全问:“那你为啥不走?多危险。”
保安长叹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种护工是这医院的一条腿,要是护工都跑了,医院只能一条腿蹦了。院里慌了,答应给里面一线的护工每月一人加两千块工资,我们这些外围人员,每月每人加一千块。回去,回去怎么办?挣那点小钱,盖房能垒个墙,媳妇儿能娶来一条腿。只有押一宝了。”
尚万全忽然意识到丁美玲处境危险,忙问:“美玲是不是真进去了?她戴的什么口罩?”
保安说:“肯定是她,错不了。我们都爱看她主持的节目。虽然她穿得像个宇航员,可那双眼睛总是露在外面吧?他们进去几个小时了。我还帮他们搬过东西呢!哎,大哥,她是你什么人?你们长得不像嘛。”
尚万全自豪地说:“她是我小姨妹。丈母娘让我给她送中药喝。”
保安笑道:“嫂子肯定也很漂亮。大哥真是好福气。”
尚万全面露自得神色,说:“将就吧,不算丑,你也会有个好媳妇儿的。宇航员?不对吧?应该是防化兵吧?”
正说着,几个尚万全从来没有见过的装束怪异的白衣人从门诊大楼里走了出来。早等在院子里柏树下面的钱东风和两个院领导,看见张春山他们竟穿着防护服直接从大楼里走出,都面露诧异,硬着头皮迎了过去。
张春山取下防护镜,喊道:“站住!钱院长,你们早该在你脚下设一条警戒线。你们是不是感到意外了?几个专家竟不顾操作规程,穿着防护隔离服跑到这里?告诉你们吧,你们医院已经被全面污染了。”
钱东风说:“不会吧?这两天,我们每天消毒消上两三遍。”
几个人不再回答,站在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开始按程序脱隔离服,相互之间用过氧乙酸消毒水进行全面消毒。远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张春山对楼内楼外的医护人员喊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对付SARS病毒,必须这样认真仔细。看到了吧,要一层一层消毒。你们再看看,每层衣服不太紧凑、不合身的地方,都应该用不干胶粘紧了。衣服的型号只有几种,而医护人员的体型则千差万别。”说着,把粘在丁美玲里层隔离衣衣领、衣袖、裤脚上的不干胶撕下来。
胡剑峰用装着消毒液的手持喷枪,又把丁美玲上上下下喷了一遍。
张春山大声说:“钱院长,我这个恶人就做到底吧。目前,你们这个医院……”
钱东风恨恨地皱了皱眉头,赶紧抢过话头:“张老师,我知道我们医院很多地方存在着不足。有些意见,你能不能到办公室再说?我院医护人员在这次‘非典’遭遇战中,表现得非常杰出。今天一天,党委又收到了三十三份请战书,有四十六人请求到一线,有十六个青年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另外,我院今天还有十三位离退休的专家请求参战。张老师,你就给他们留点面子吧。再说:你们来搞调研,这么快地做出结论,又当着这么多人……”
张春山愤怒地扯下口罩,又慢慢把口罩戴上,大声说:“钱院长,我对你个人,对省第一人民医院,没有任何成见。我只是就现在的形势论事。我不愿意看到我们的意见必须经过七、八个关口才被你们采纳这样的局面。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会有人死去。所以现在我不愿意选择沉默。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生命都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践踏生命的尊严。SARS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你们医院和SARS的这场遭遇战打得如此糟糕、如此窝囊、如此惨烈,到今天为止,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从今天起,如果你们仍以这种方法打这样一场战争,你离当罪人已经不远了。”
钱东风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春山不顾情面地说着:我讲的这些,即便对你的将来,也没有坏处。我一个早已退休的老头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仅靠你们医护人员高尚的职业道德、忘我的工作热情、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你们无法打赢这场战争。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藐视科学。我可以负法律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些医护人员,还有你们这些偶然到了这里的人,这家医院不但不能继续收治SARS病人,而且不能再继续开诊了。
“什么?”钱东风大叫一声,“张院士,我实在不想顶撞你。可是,你说话也太不注意分寸了。这座医院已经八十五岁了,在战乱频繁的年代,她每一天都在开门收治病人。闭诊?主管部门恐怕都不敢轻易做出这个决定吧?”
张春山笑了:“这座医院的历史,我并不陌生。七十三年前,我就出生在这座医院里。那些天,这座医院每天都要死很多青年人,因为蒋、冯、阎正在开战。所以,看到她今天变成平阳最大的SARS传染源,我感到特别的痛心。我们会按组织程序,向上级如实汇报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真相。我刚才表达的意见,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在这里公开讲这座医院已经不具备给病人看病的资格,目的只是想让这些碰巧在这里围观的群众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近期有病,千万不要再来这里就诊。各位,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春山,以前当过医生,当过学部委员和两院院士,现在是咱们省疾控中心的名誉主任。你们几位领导,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耐着性子听一听。朱全中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希望你们能倾尽全力救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救了这座医院,也救了你钱院长!我们走吧。”
吴东早把摄像机对准了张春山。
胡剑峰把隔离服和防护用品分袋装好,说:“隔离服和防护镜,深圳和广东、上海都能买到。这几袋东西,请你们帮助处理一下。”
钱东风大声说:“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第一,很感谢你们提的宝贵意见。第二,朱全中是我院的大功臣,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我们同样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助所有的病人。第三,在没接到主管部门最新指示前,我们医院会继续做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第四,我院有近千名医护人员,他们会前仆后继履行医务工作者所担负的救死扶伤的责任。第五,你们在我们医院所拍摄的一切画面,如没经主管部门批准、没经我院同意,公开播放了,我们会依靠法律讨回公道。”
丁美玲说:“我们只是在尽新闻工作者应尽的责任。平阳没有一家私人电视台。你们院方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几盘带子里,记录的只是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这非常时期的真实生活。”
上车前,张春山又道:“钱院长,你应该请厅里的领导来这里看看。”
钱东风冷冷地说:“谢谢张老师的提醒。”
尚万全看见丁美玲要上车了,拎着保温杯跑过去:“美玲,等等,妈让我给你带的中药……”
“站住!”丁美玲连喊带比划,“不要靠近我们,这很危险!我们已经采取了防护措施,用不着喝这些药了。”
尚万全急了:“这是妈守着大锅、用文火熬个把小时熬的,我带着它跑了大半个城,总不能让我再带回去吧?喝了没坏处。”
丁美玲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把这药送到文化路英才小区二号院士楼三号张院士家。以后妈再熬药,多熬两个人的,你每天给他们送一回。他家的小保姆叫王英子。”
胡剑峰感激地说:“到底是女孩子,心细。谢谢你了,师傅。小家伙叫胡君,调皮捣蛋得很。你要见他,再叮嘱他一句,上学放学坐公共汽车,一定要戴口罩。”
尚万全答应了一声,撒腿朝院外跑。
一行人回到金河宾馆三号楼,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张春山一走进会议室,马上说:“去告诉两个服务员小姑娘,以后不要再进这个楼了。再对她们说:让她们在咱们那辆面包车旁边立个警示牌,写上:此车危险,请勿靠近触摸。”
丁美玲用一次性水杯给张春山倒了一杯开水说:“请喝口水吧。以后我能叫你伯伯吗?我真的很希望有你这样一个伯伯。”
张春山笑道:“你叫我一声伯伯,我不是很满意。难道你不想叫我一声爸爸吗?”
丁美玲羞红了脸,吃惊地看着张春山。在一旁的吴东更是惊个目瞪口呆。
张春山把自己的口罩取下来,说:“你们也把这口罩取下来吧。从今天起,我们的危险级别一样了。知子莫若父。最近,我仔细研究了我儿子的有关表现,我得出的结论是:我这个儿子恋爱了。这几天,我又看了你的表现,我彻底弄明白了。开始,我还有点担心,担心你自我意识太强,缺少保国的妻子所应具备的奉献精神和牺牲精神。看到你这两天的表现,这个担心不存在了。我的儿子挺有眼力,也挺有福气的。你要是觉得叫爸爸太早,可以叫我伯伯。我只想早一点儿确认我的判断是否正确。”
吴东看丁美玲还像只呆雁一样站着,推了丁美玲一把:“美玲,还不快叫爸爸?”
丁美玲抿抿嘴唇,朝张春山走了两步,大大方方地叫一声:“爸爸。”
吴东挠着头说:“院士水平就是院士水平。我跟美玲搭档一年半了,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看出来。”
张春山开玩笑说:“你忘了我是研究病毒的。蛛丝马迹虽小,直径总有几十、几百微米吧?病毒的直径可是用纳米来计的!你当然看不见了。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老头了。什么法子我都用了,竟然没让钱东风清醒过来。”
丁美玲劝道:“爸爸,你已经尽力了。爸爸,能不能让省第一人民医院的SARS病人转到别的医院接受治疗呢?譬如转到市传染病医院,转到市第一人民医院?至少,这两家医院的医护人员有足够用的专用隔离服。网上说:加拿大等地的SARS病人死亡率已超过了百分之十。”
张春山叹了一口气:“这当然是上上之策。可是,我们没有能力做出这种决定。”
胡剑峰进来了:“我让她们在路口立了个牌子,写上了:此楼危险,请勿靠近。爸,该给厅里汇报了,再晚,怕找不到领导。你说:怎么说?”张春山不假思索地说:“你直接打电话给黄厅长。你告诉他,平阳的疫情已经快失控了,不,应该说在有些地方已经失控了,不能再把SARS叫成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了。如果现在不采取断然措施,用不了半个月,局面将不可收拾。你直接告诉他,鉴于省第一人民医院已整体被污染,应该把这家医院隔离起来。你再告诉他,省第一人民医院的SARS病人已有近七十名,必须考虑把这些病人转至其他没被污染的大医院。另外,鉴于疫情已经开始失控,建议以省卫生厅的名义通知各地、市、县卫生部门,让他们做好防大疫的准备工作。”
胡剑峰悲观地说:“怕是只能尽尽心而已。我相信政治上十分成熟的黄厅长不是不知道平阳疫情的严重性,他恐怕有难言之隐。北京的形势一派大好,你能指望黄厅长拿出什么断然有力的措施?有人说:黄厅长能在厅长的位置上一坐十年,最主要的经验是:不管遇到什么难题,先把它放凉了再去找解决之道。如今他已经五十九岁了……”
张春山大声打断女婿的话:“你别给我讲这些保官经了。尽尽心就尽尽心吧。何况,这也是我们疾控中心的职责。”
丁美玲有些担心,说:“我看还是以疾控中心的名义,正式写个文报上去吧。你只打个电话,谁知道你已经在第一时间提出了正确的建议?日后出了大问题,他们要是不认账,你们怎么办?还是留个白纸黑字吧。”
张春山苦笑一下:“也好。真是让人失望!剑峰,你先给钱东风打个电话!让他趁新入院的二、三十个病人还没烧迷糊之前,对这些病人做一次详细的流行病学调查,能做多细,就做多细吧。看来,我真该在几天前给党中央、******写封信。我这个院士写的信,也许能够畅通无阻地送到中央领导人手中吧?”
胡剑峰出去了。
吴东说:“难说。上个月,《南方周末》的一群记者给即将卸任的******总理写的信,是用******的方式发出的。您老不是报社的社长、总编,你恐怕连******都发不出去。”
张春山说:“那也不能呆在这里无所作为吧?你们俩上网看看,看看国际上寻找病毒工作有没有新进展,重点看看香港那边的情况。香港才是一个真正国际化的城市。我们的国际化程度,也还是初级阶段呀!寻找SARS的元凶,必须依靠国际社会多方合作。我呢,看看电视,看看大形势有没有什么变化。现在,你们这两只自由的鸟儿,也进了这只笼子,你们就再委屈几天吧。”
丁美玲和吴东走到会议室的另一端,把两台电脑都打开了。张春山站起来伸个懒腰,一只手捶着后背,一只手拿着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
画面上先掠过一个个经常出镜的平阳企业界的各路精英和男、女记者,镜头一闪,出现了王长河和三个外国人,其中一个戴着口罩的外国人高高地把手举起,从画面里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