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照大陆之北、极北寒暮川之西,有一山。因其山体高且直,山顶入云,故昀照之人皆唤之“擎苍山”。
在昀照人的传说里,这擎苍山乃是连接天庭与下界的一座仙山,又是支撑苍天、使天不会倾斜的支柱。是以,昀照人一个个对这座山,皆是敬若神明。而这座擎苍山,也是因此,与传说中玄女所沉眠的极北寒暮川并称为昀照两大圣域。
倒也不得不说,这些民间传说,确然是有所处处,甚至有的,便索性就是真实了——比如那极北寒暮川的沉眠玄女,又比如这擎苍山颠的仙人世界。
而对于这一点,没有谁能够比琅琊了解的更清楚了。
因为琅琊自己,就是住在擎苍山颠的一块灵石……不,说是擎苍山颠也是不太妥当的,准确地说来,是从擎苍山已经没入云海中的山腰开始,顺着那冰寒的铁索向云雾深处行去,等到擎苍山黛青色的影子已经渐渐隐没入了身后的那片浓云之中,等到从脚下分分合合的云朵中能够瞥见寒暮川那一片白茫茫地、与脚下的云雾几乎没有分别的雪原,等到把所有的云雾都踩在脚下、能够无遮无拦地看到明晃晃的阳光的时候,才会看到的,真正的神栖之地——
浮空海世。
琅琊不知道为什么是个浮空岛却偏偏还要叫这个名字,就好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浮空岛上原本有着很多的神仙,却一个个都不见了——不是他不想知道,只不过是他不关心。
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昼夜不息地修炼。修炼什么、为何修炼……这一切,与他无关。或许是在这个环境里待得久了,当他在仙气的浸染下,从原本普普通通的小石头到渐渐有了意识,所能察觉到的便是,周围的神仙都在不断的修炼。
在如同一个初生儿般懵懂无措了一阵之后,琅琊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成长的方法——既然不知道要做什么,那么,就修炼吧。
他本就是天地灵宝所成,可以日夜不停地吸取灵气,再加上他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之后,脑中也出现了一套修炼之法,也就顺着脑中的修炼之法开始慢慢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那个穿着紫衣的女子出现在你面前,问你:“你是在修炼吗,小石精?”
琅琊“抬起”自己的“头”,“看见”了那个一头墨色长发、深紫双眸的绝色少女——那是天帝鉴若最疼爱的女儿,九玄槿。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她的母亲是一个有着深紫双眸的凡人,而她自己,也顶多只能称得上是一个半神。可偏偏,却是这个半神,拥有了天地间仅次于天帝鉴若的力量。
而琅琊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之二,便是,她是这浮空海世之中,最不喜欢修炼的神仙。对于她这种行为,琅琊自己既好奇,却又不能理解。
九玄槿见琅琊不回答,索性就一个人抱膝坐在琅琊面前,低低地自言自语:“你也是在修炼吗……你也是因为修炼而有了灵识吗……你是这浮空岛上唯一一个有灵识的呢……”
确实,这浮空岛上,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如琅琊这样的嶙峋怪石不知有多少,可偏偏只有他一个,在常年的仙气浸润下,有了自己的意识。
只听见九玄槿继续絮絮叨叨,所说的无非就是天帝鉴若将她带到这浮空海世便不再管,只自己修炼去了;又或者是天帝鉴若手下的哪个神仙看不起自己的身份,正要出手教训自己,却不想被她反教训了一顿……琅琊只有无奈地听着,直到最后体内气息都要走岔,实在忍不住了,才强压怒气,只通过灵识向她道:“九玄槿女神,请不要打扰我修炼。”
九玄槿闻言,站起身来不屑地撇了撇嘴:“连你都只想到修炼!这里还不如下界好玩!”顿了顿,她复又蹲下来对琅琊道:
“那……你修炼之后呢?”
“成人形。”
“成人形之后呢?”
“成仙。”
“成仙之后呢?”
“……不知道。”回答道这个问题的时候,琅琊终于微不可闻地停顿了片刻,九玄槿见状,皱眉叹气,神态表情却显得格外老气横秋,与刚刚那絮絮叨叨抱怨时天真烂漫的样子大相径庭。
琅琊见状,心中一动,刚刚想说话,却见九玄槿已猛地站起,拍了拍衣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径直远去了——那背影,竟是说不出来的孤寂苍凉。
琅琊怔怔地看着九玄槿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甚至连自己的修炼都已经忘记了——后来想想,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原本仙山上不通人情世故的灵石琅琊,开始渐渐懂得了七情六欲、世态人情。
灵石琅琊本来以为,九玄槿来找自己,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一抒心中的郁郁之情,自从那天最后不欢而散过后,她便不会再来了。哪里知道,不过两三天时光……不,根本不能用天来衡量,天庭之中无日夜,琅琊只能通过感知浮空岛上神仙们的举动来测算时间,这样算来,约莫过了两三天那么长的时间吧,九玄槿又来了。
这一次,她依旧是在琅琊面前抱膝而坐,说说自己这几天来的遭遇,却闭口不谈前几天最后的对话,只在最后起身要离去之时,对琅琊道:“小石精啊,快快修炼吧,我等着看你的人形是什么模样呢。”
琅琊来不及反应,只能看她说完话之后远去,心中缠绕了你多日的酸涩渐渐淡去,却又有一种微酸的喜悦,泛了出来。
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每隔个三两天,九玄槿总会过来跟你说些什么,或者是抱怨,或者是对下界的回忆,又或者是对这几天成功整到哪个看她不顺眼的神仙的窃喜。琅琊每一回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到后来,连修炼都忘了,只觉得如果能永远这样,便是岁月静好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些事情,便是神,也无法操控。
那一日,九玄槿离去之前,对琅琊叹道:“小石精,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吧……我们,都永远不会被他们接受……”
琅琊闻言,心中忽然浮起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在第二日,果然应验:
由人世间的恶念与创世之初就存在的“恶”融合,形成了破天诸魔,在将脚底的人世蹂躏殆尽之后,终于,攻上天庭。
浮空海世在那一日变成了血染的修罗场,神仙们纷纷陨落,直到那一日的最后,西方沧罗大陆的主神带着大军赶到,才终于将那些恶魔封印进了昀照与沧罗之间的九重深渊。
而这一段历史,竟然也记载到了后世的传说野史之中:
“……上古历五百万年,破天诸魔借五百万年一遇的九幽阴气攻入东方天庭,使东方众神大量折翼而殒,仅余天帝鉴若与其幼女九玄槿,后东西方主神联手封印破天诸魔于九重深渊,但皆因为折损大量神力而陷入沉眠,世间文明尽毁……”
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九玄槿能够存活的原因是多么的可笑——那些一直以来看不起九玄槿的诸神,打着“半神也有一半人类的血统,也会有人类的恶念,会成为破天诸魔的动力之源”这一个理由,将九玄槿软禁在了浮空海世最深处的结界中……而琅琊,作为这浮空海世上唯一有自己意识的灵物,也“有幸”“享受”了这种“待遇”。
那一日,九玄槿不哭、不闹,甚至连一丝恼怒都没有,她只是微阖双目,静静听着结界之外的厮杀,脸上的表情,不是被舍弃的悲哀,不是被冤枉的委屈,只有……怜悯。
那是久居上位、看破世事才有的怜悯,就这样浮现在那个一天之前似乎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的脸上。琅琊看着她的表情,他并不知道在下世真正的十五六岁的少女的脸上,该有怎样的色彩,他只知道,这个突兀的表情,让眼前之人在一瞬间从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长成了一个女子。
那一天,等到九玄槿从结界中出来之后,所见的,只有一片狼藉。而她的父亲,那个将她带到浮空岛上便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已经陷入了脱力之后的沉眠。
一瞬间长大的绝色女子脸上没有多大的波动,她彬彬有礼地将西方的天神大军送走,又将自己父亲扶进浮空海世上还算完好的一间楼阁安置好,然后不分日夜地打扫、修炼……并且,再也没有找过琅琊。
琅琊被九玄槿放在了鉴若的旁边,每一日都能够见到那个忽然沉静下来的女子,但每一日的所见,不过瞬间。
琅琊只能通过自己的灵识寻找她的影子,知道她一步步重整、修复者浮空海世上曾经的辉煌,知道她开始坐着她原本最不屑的事情——修炼……同时,知道,她根本不再看他了。
那最后一点,琅琊无须用灵识,只要每一日的那个瞬间,他便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个瞬间,他的心中浮起的,不知道是被抛弃的绝望,还是对九玄槿故作坚强的怜惜……或者,干脆就是,他对自己仍旧只能是一个石块,而不能化成人形成为她的依靠的,痛恨。
再然后,再然后是时间荒芜,斗转星移,直到,那个叫颜烈弥的男人,来到了天庭。
那是一个人类,却不是寻常的人类。
他靠着自己的勇敢与坚毅,唤醒了不知沉睡了几多载的天帝鉴若。
而他,只有一个愿望。
他说:我要成为这世间的王者。
天帝鉴若点头同意,然后,唤来闭关已久的九玄槿,指着站在九玄槿早就修复好的玉阶下的男人,要她帮助他。
九玄槿点头答应,拿了自己的鎏金纹凤弓,又从天帝手中接过暗银盘龙枪,交给了那个男人。而琅琊,在天帝鉴若的手边,目送他们携手离去——九玄槿甚至,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
琅琊在那一刻知晓,九玄槿从今往后,将不再属于自己。又或者,从那一年九玄槿踏出结界的那一瞬开始,九玄槿就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纵使知晓,又能如何。
他心痛,并且,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