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扬,如山间清泉流水,令人心旷神怡。树下的男子淡锁愁眉,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轻巧而熟练的在琴弦上拨弄着,张开的手臂张弛有度,宽大的衣袖拖曳在地。偶有微风吹过,不时飘落的桃花瓣儿静静洒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更使他增添了一种风流态度。
“阿嚏!”突然从一棵树后传来一声不和谐的打喷嚏的声音,美好的画面就此打破。男子皱起的眉头骤然松下来,手下一停,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兔儿——”他按住琴弦,冲着前方喊。
我抱着树,只恨不得一头撞上去,直接晕过去才好。正用手指甲抠着树皮,犹豫着是该大大方方的出去打招呼还是干脆当没听见来个死不认账,只听岳哥哥又说道:“怎么,还不肯出来?要不要我把琴搬过去弹给你听?”
我一惊,一个箭步窜了出来。直到惊慌的对上岳哥哥含笑的眼睛,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我不由长舒了口气。岳哥哥脸上的笑意扩散开来,笑道:“一大早的,怎么有兴致在这里听琴?春天风大,站得久了可是容易得风寒的。”
我又不好意思起来,总不能说我是特意跟着你的,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也没站多久,只是碰巧路过,听得琴音,便寻过来看看。”
岳哥哥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再问。他随意用手拨着琴弦,沉静的侧脸上犹自带着尚未散去的笑意,可是眼神却有些空洞,显然此刻精神并不在这里。我望着他,欲言又止,心里有话,却不知该不该说,只好闷头在心里做思想斗争。一时间,桃花树下,我与岳哥哥相对不语。
忽听岳哥哥的声音断续传入耳中:“……你……喜欢什么?”
“你啊!”我正自出神,猛听得岳哥哥的问话,不由脱口答道。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岳哥哥好看的眉毛挑起,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的望着我。我大脑一片空白,却是强自抑制住了就地自杀的冲动,淡定的补充道:“还有兰姐姐。”
“哈哈哈,兰儿要是知道我居然排在她前面,一定是不服气的!”岳哥哥释然笑道,脸上竟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得意。
我低下头去,轻声嘟囔着:“那怎么会一样……”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欢些什么——我是说物件,不是人啊!”岳哥哥笑着继续问。
“喜欢什么?”我皱眉思索着,酒?杂耍?爬树?抑或是小偷小摸?无奈这些全都不能说,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摇摇头,道,“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岳哥哥为何这么问?”
“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我和兰儿总是想着为你好好置办一次,你今年……也有十三了吧?”
“十三?哦,唔,应该……有吧……”我一愣,继而又含糊起来。我今年到底多大,这大概是个连爷爷都搞不清楚的迷,只不过我贪图岳哥哥兰姐姐的关心和礼物,所以在当初他们询问我时,便偷偷谎报了一个日子。
“十三,十三,豆蔻年华,青春正好……”岳哥哥轻喃着,水光潋滟的眼睛忽然笼上一层轻微的愁绪。我心里莫名一痛,口随心动,终是忍不住将之前犹豫未能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岳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岳哥哥一怔,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怎么这么问?”
“刚才听岳哥哥你弹琴,就觉得虽然琴音空旷高远,但却略显清高桀骜,孤芳自赏,还隐隐有一种不甘与愤懑,讥讽和嘲弄,就像是,就像是……”我挠挠脑袋,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合适而又文雅的词都用尽了。只好将“就像是”的尾音不断拖长。
“就像是和人打架打输了,满腹牢骚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将自己摆在一个清高的位置上,自我安慰罢了,是不是?”岳哥哥替我补完。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心里无法形容的感觉被人一语道破,顿觉畅快无比。我一时兴奋,不由连声附和。可当我看到岳哥哥那自嘲的笑容,又猛然反应过来不对,急急辩解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说的没错。”岳哥哥打断我笨拙的解释,轻笑道,“我的确是那个打输了的人。这么多年,虽有薄名,却始终不能进阶仕途,一展所长。可笑我居然是不肯甘心,总想着以我多年所学,必能承蒙圣恩……呵呵,我是太心高了些……也罢,这次调任河阳,就当是修身养性吧!”岳哥哥笑得清浅。
我虽然也听杨天齐隐约提过岳哥哥这次回来,是因为得罪了权贵,贬官调职。但我一个女孩子家,对于男人的政治抱负,实在是兴趣全无。岳哥哥因此能回来,我不但不觉得难过,反而还觉得高兴。可是直到此时,我才模糊发现岳哥哥心中对于仕途的抱负远非我所想得这样简单。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低声安抚似地唤道:“岳哥哥……”
“你看,我不过大你七八岁,却啰啰嗦嗦,倒像个老头子了,也难怪华发早生……”岳哥哥继续笑道,他扯过乌黑顺滑的长发,指点着夹杂其中的几点银白。
“岳哥哥!”我握紧了他的手,大声嚷道,“你不老,在我心里,你永远也不会老。你永远是这个世上最好看、最好看的男子!”我用力咬住“最好看”三个字,生怕他不明白我的诚恳。“你也没有输,是朝廷没用,是皇帝没用!他们不能选贤任能,不能量才适用。我相信,总有一天,岳哥哥你一定能站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做的比谁都好!一定能!”
我坚定的望着岳哥哥,坚持直视着他的眼睛。岳哥哥先是惊讶,继而失笑,可是神色却渐渐转柔,湖水般深邃的眼睛一点一点泛起波光,终于穿透了早先笼罩其上的愁雾。他问:“你肯定?”
“我肯定。”我认真点头。
“你为什么能肯定?”
我严肃道:“女人的直觉。”
“哈哈哈哈……”岳哥哥终于大笑起来,一向稳健持重的他竟也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他简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喘着气叮嘱我,“多谢你了,兔儿……不过,以后,以后这种话可千万不要随便对别人说……特别是涉及皇上和朝廷……”
“我明白。”我看着他这样大笑,先是觉得有些尴尬,继而又轻松起来,就像一块儿大石一点一点落了地,心安慰又柔软。虽然我当时说话时并无半点搞笑的意图,可能让岳哥哥舒心的笑一笑,还是很值得的。
“岳哥哥,你应该多笑的,多笑就不会有白头发了。就算岳哥哥不能仕途显达,也可以归隐山林啊!人生在世,一定要过得快乐才好,你放心,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我和兰姐姐都会陪着你的……”我趁着此时氛围正好,连忙说了些平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岳哥哥听得我如此说,忍不住又是一笑,伸手揉揉我的头,叹道:“还是个孩子啊……”
春风拂面,落红如雨,我任岳哥哥揉着,一动也不舍得动,不过心里总算是稍稍宽慰了些。我以为岳哥哥笑了,便万事大吉。可我当时不懂,人的嘴和眼其实是可以表达完全相反的情绪的,岳哥哥嘴角的快意浅笑并没有掩埋眼中的愤懑不甘,其实岳哥哥的琴声早已泄露了最终的结局,可我当时不懂,也没有去注意。我只忙着体味自己的心事,一任郁闷与欣悦交织,心痛与快乐并存。岳哥哥,豆蔻年华的我,还是不能使你将我当做女人来看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