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听了想一想,却还是不得要领,于是问,如何才能有真有假?
常掌柜微微一笑说,这个么,就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舒三直到真正做起了坨汗生意才发现,其实人干哪一行,都是天生注定的,只要选准了,做起来并不费力。舒三绝没想到向己做起坨汗生意,竟会如此的轻松自如。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前世是不是曾做过这一行。他的坨汗生意既不火做,也不水做,或者说既是火做又是水做。他将气摸儿鸡当初在遇仙桥的那半间木屋收拾出来,按着常掌柜的意思,字号取名就叫“遇仙桥”,雇了一个伙计看柜卖药,自己则每天去西街口,在离济生堂不远的地方摆起一个膏药摊。常掌柜特意告诉舒三,水做的生意之所以比火做有优势,就在于能放开嗓子吆喝,开药铺的自然无法上街叫卖,摆摊却可以,而且还能吆喝得随心所欲。舒三的嗓音颇具特色,嘹亮中微含沙哑,听上去很有磁性。据街上一个唱大鼓的艺人评价说,舒三的嗓子叫“云遮月”,不仅好听,也少见,在街上很能打远儿。舒三吆喝的内容也与众不同,有些像戏曲中的韵白,听起来一波三折很有意味:各位,神仙难辨丸、散、育、丹!都是膏药一张,熬炼各有不同,上乘坨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药一百四十四味草药,细研细磨精熬精炼七七四十九天!专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跌打扭闪风湿麻木,胃脘不舒消化不良,小肠疝气内痔外痔,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咳嗽痰喘肺痨咯血……舒三的吆喝不仅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也日臻成熟日臻完善,渐渐地就形成了像歌唱一样的风格,这种风格既保留了鲜明的江湖气,又形式新颖颇为别致,因此不仅吸引人们的耳朵,也很是吸引人们的眼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街上飘着淡淡的柳絮。舒三来到街角,刚将药摊铺展开,就见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瘫痪病人从济生堂里走出来。那瘫痪病人是一个妇女,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舒三朝济生堂瞥一眼,想了想,就朝那汉子招一招手。汉子先是有些犹豫,但迟疑了一下,就还是朝这边走过来。舒三看看他背上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治骨伤风瘫,可不敢乱投医啊。他一边说着,就见梅逢春已从济生堂里走出来,正朝这边翘首看着。于是又说,如今名医满街都是,但真能看病的却没几个,恐怕多是空有虚名呢!
梅逢春一听这话,一边朝这边走着,就冷冷一笑说,可是要论沉疴痼疾,又岂是江湖郎中能治得了的,搞不好被人家逼着去游街倒是小事,真延误了病情,可就人命关天啊!
那汉子看一看梅逢春,又看看舒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舒三也笑一笑,对梅逢春说,好吧,你今天既然过来了,我就在你这名医面前请教请教,不过有话在先,倘若我今天治不好这病人,从此就关掉“遇仙桥”,我舒三也决不再做挖汗生意,但如果治好了,你梅先生怎么说?梅逢春略一迟疑,一咬牙说,好吧,如果你今天治好这病人,我梅逢春就离开济生堂,从此不仅不在这里坐堂,也决不再上街。
舒三点点头,说好,就要你这句话。然后又转身对那中年汉子说,你把病人放下。这时街上已围过很多人,都在伸头等着看热闹。梅逢春讪笑着说,看来今天,我真要开一开眼了。舒三没再说话,先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那病人的两腿,又试着弯了弯,让病人用一用力,然后问,你刚才去济生堂,医生看了怎样说?
那女人说,说是经络已经断了。汉子也在一旁说,是啊,说这两腿都已残了。舒三便不再说话。他先取出一张媒子纸,点燃,烤软两帖奔药,然后小心地贴在病人的两条腿上,又凑到这病人的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担心,你这两条腿并无大碍。那女人听了立刻睁大眼,瞪着舒三。
舒三的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许多意思,既可理解为是在安慰病人,告诉她腿上的病并不严重,又可理解为是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知道,其实她还可以走路。那妇女听了舒三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贴在自己两条腿上的膏药。事后她对街上的人说,就是因为这一看,她立刻觉得两条腿轰地一热,似乎顿时就有了气力,也有了信心。
这时梅逢春也走过来,伸过头来看一看,揶揄地问,已经治好了?
舒三起身倒退了一步,两眼盯住这女人说,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那女人看看舒三,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舒三伸手示意,又说,站起来。
那女人浑身一颤,两腿动了动,竞真就慢慢地站起来。舒三又说,你走吧,现在可以走了。那女人显然不敢相信,跟中年汉子对视了一下。舒三又说,你现在只要走了,我分文不收你的。中年汉子和这女人立刻问,你这话……当真?舒三微微一笑说,当然当真。
那女人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了。
梅逢春是两年后死的。直到临死前,心里仍在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让人把舒三请来。这时的舒三已将济生堂吞并,“遇仙桥”的生意也做到西街上来。梅逢春看着站在自己病榻前的舒三。舒三的身上披着一些雪片,那些雪片融化着,发出咝咝的声响。梅逢春发现,虽然舒三的脸色被冻得通红,却掩盖不住有些灰暗的气色。但此时的梅逢春已顾不上这些,他气息奄奄地问,你那膏药……果真有那样的神效么?舒三谈谈一笑说,你如果相信,它自然就有。梅逢春的嘴角向两边撇了一下,干枯的双唇立刻爆起一些硬皮,他说,我行医这些年,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像杏林中人说的话。
舒三说,你现在如果相信,可以试一试。梅逢春立刻摇头说,还是……算了吧。舒三问,你找我来,就是想问这件事?梅逢春说,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舒三说,你说吧。
我死后……不想用寿丰棺材铺的棺木。这就难了,舒三说,在这宁阳城,哪里还有上好的棺木?我宁愿用草席卷了,也不用他……梅逢春说到这里,就只剩了一丝游气,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又说,你也要当心,不要再走我和气摸儿鸡的老路……
这样说罢,两腿用力一蹬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舒三染病,是在梅逢春死后的第二年。他的病似乎来得很缓慢,待发现时,那条“云遮月”的嗓子就已彻底哑了,说话势如破竹,听上去能分出无数个杈来。夏天一过,他就开始不停地咳血。他最后一次上街,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漫天洒下阳光的金黄。撂摊之前,他先去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弯了一下。常掌柜的生意这时也已做得很大,棺材铺的门面比过去扩展了很多,里里外外摆着各色上好的棺木,看上去很是壮观。常掌柜一见舒三就关切地问,你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上街?舒三没说话,只是看着常掌柜。常掌柜觉出舒三的脸色不对,就问,你有事?舒三说,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讨一帖真药。真药?常掌柜笑了,你用我的药,已将近一年,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舒三盯着常掌柜,沉了沉说,这话,该我问你。
常掌柜听了突然一愣。舒三没再说话,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又被常掌柜叫住了。常掌柜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你舒三如今已是街上有名的坨汗三,再来问我讨药,倘若被人知道是要笑话的。这样说着,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你等一等。说罢就转身进里面去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个纸包递给舒三。
常掌柜叹一口气说,既然你要,就拿去吧。舒三刚要伸手来接,常掌柜又把手闪开了。先说好,这帖药……可是你自己来要的。舒三点点头,接过纸包,打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帖膏药。这贴膏药很厚重,膏油漆黑发亮,在秋天的太阳下闪着狰狞的光泽。他没冉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寿丰棺材铺。
舒三来到西街,抬眼朝远处望去,秋天的景色很好看,一缕微风吹来,拖得儿片树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铺开药摊,用尽气力吆喝道:神仙难辨丸、散、膏、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沉在腹腔深处,有一种遥远的感觉。于是,又硬挺着喝道:咳嗽是肺的病,肺是人的命!肺有两耳八扇,四扇朝前四扇朝后,耳有六十四管,肺管不动不咳嗽!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白痰伤肺,黄痰伤肝,风泡儿痰是心中火,水青痰是肾巾寒!咳痰不怕一大片,就怕痰里带血线!散开叫天女散花,连着叫金丝吊蛤蟆……
舒三喊得很英勇,也颇具感染力,街上的人们知道舒三今天要当众为自己治病,便都闻声赶来围观。这时,舒三的额头就已浸出一层油汗,汗滴在阳光下闪着虚弱的光泽。他稍稍定一定神,就从怀里取出了那帖膏药。也就在这时,他忽听有一个人在轻轻地叫自己。于是抬头看去,就见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那男人说,你不要用这帖膏药。
舒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又似乎飘忽不定。他想看一看这男人的脸,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无法看清楚。于是,他便不再理睬这个男人。
那男人又急急地说,你……不要用!舒三低着头,已将膏药小心地揭开。男人又说,你……不要用,真的不要用……舒三点燃媒子纸,慢慢将膏油烤化,然后当众脱掉上衣,就啪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那男人看着舒三,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舒三突然发现,他的身形竟有些像梅逢春。他立刻踮起脚,朝人群的外面望去,那男人却已消失在满是金黄的街上。接着,舒三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像雾一样喷出来……
2006年夏日写于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
改定于天津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