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看出梅逢春还有话没说出来,就问,你,什么意思?梅逢春咳一下说,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么?自杀死的。
当然是肖杀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自杀呢?舒三张张嘴,一时回答不出来。
梅逢春朝左右看了看,又向舒三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当初为西街曹府的小少爷治病那件事,可是你告诉他的,可你又是听谁说的呢,如果你那一次不去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他原本已想洗手不干了,倘若果真如此,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舒三想了想,有些明白梅逢春的意思了。但梅逢春连忙摆手说,你可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跟人打交道,处处都要留心,哪怕是世交,说不定也会往火坑里推你呢。梅逢春说罢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但走出几步又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汗门生意吗?
舒三没回答,摸不清梅逢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梅逢春说,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当年就是从汗门出来的,那时候,他做坨汗生意在这宁阳城里还很有些名气呢!
舒三听了,立刻吃惊地睁大眼。
舒三第二次跟随大和二出城弄衣服,感觉就已好多了。那是一个沉闷的夜晚,大地蒸腾着潮湿的气息。儿片薄云飘来飘去,将微弱的一点月色遮得若明若暗。舒三一边跟在大和二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心里就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暗暗宽慰自己,不会出事的,干这一行只是跟死尸打交道,只要不碰上活鬼就不会有什么凶险。城外的瘦龙河边刚又打过仗,岸坡的草丛里还在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刺鼻的硝烟气味将血腥气掩盖下去,这多少让舒三感觉放松了一些。远处有几只幽灵似的野狗在来回游荡。舒三朝那边看一看想,那些野物面对这样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大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它们肯定弄不懂在这些死人中怎么会有三个还在走动。舒三看一看前面的大和二,不禁想起传说中的诈尸,渐渐就觉得他们的身影有些飘忽不定,似乎真像了两具幽幽行走的尸体。
大和二又走了一阵,终于在前面停下来。大压低声音说,就这里吧,这里的还囫囵一些。二应一声,就和大一起伏下身去开始翻弄起来。也就在这时,舒三突然听到从大那里传来一阵可疑的声响,像是撕扯扭打的声音。大一边用力,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二!快……快来帮我一把!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
舒三看到,随着这一声闷响,前面突然闪出一道电光石火,跟着,大的头颅就像一只猪尿泡似的爆了,转眼间爆得无影无踪。大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体仍保持着那样弯腰的姿态,脖颈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了,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脖腔。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朝前一扎就倒下去。二站在大的身边,自然看得更真切,他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舒三借着昏暗的月色,看到了二的脸,那是一张由于惊恐扭曲得非常难看的脸。
与此同时,枪声又一次响了。
舒三看到,二的那张扭曲的脸转眼间就不见了,化成无数碎块朝着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飞去。但二仍然执著地跑着,一直跑到舒三面前,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舒三也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舒三发现,二的脑袋连同脖子已经都不见了,只剩下非常平展的两个肩膀,中间还像喷泉一样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水。
舒三稍一松手,二就绵软地瘫倒下去。
舒三放下二,径直朝着前面枪响的地方奔去。他看到,地上正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向前蠕动。舒三来到近前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正握着一只奇大的手枪,拖着两条伤腿艰难地向前爬着。就在他回头的一瞬,舒三看到一张可怕的面孔,他大概被刺刀扎瞎了一只眼,脸上糊满黏稠的血浆,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咯咯地抖动着。
舒三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蛇似地爬走了。在这个可怕的夜晚,舒三不知自己是如何将大和二的尸首从城外弄回来的。大和二原本都很瘦,但死后却重得难以想象。舒三弄不懂,他们的重量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舒三先将这两具已经没有头颅的尸体草草整理了一下,又为他们擦净身体,换上衣服,摆上床板停放起来,然后就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
常掌柜正蹲在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小心翼翼地刷桐油。棺材铺里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油木香气。常掌柜一回头,看见了浑身血污的舒三,就放下手里的油桶慢慢站起来。舒三走到常掌柜的跟前,愣愣地沉了一下才说,大和二……都没了。没、没了?你说他们都没了?常掌柜大吃一惊,瞪起眼问。舒三点点头,说是……没了。什么时候的事?
夜里,刚把他们从城外弄回来。是遇上活尸了吧?
常掌柜摇头叹息一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家大跟二的胆子也忒大了,那死尸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扒的?舒三低着头,没吱声。常掌柜又说,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这次用棺材可是要花钱了,如今生意难做,城外虽说天天死人,可买得起棺材的却没几个。舒三说,钱我当然是要付的。
常掌柜似乎觉出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缓了一下就又说,好吧,那就只收个本钱吧,看在你爹当年的情分上,我不仅送他兄弟二人纸人纸马一应烧活,索性就再送一场白事。舒三说,那就多谢常掌柜了。
常掌柜说不用客气,我跟你家是世交,这点事也是应该的。发送了大和二,常掌柜拉舒三到瘦龙河边的临月轩吃了一顿饭。两人对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前,都不太说话,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喝酒。窗外的河水像中药汤,在夕阳的余辉里泛着黏稠的波光。常掌柜看一眼舒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舒三喝一口酒,心灰意懒地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能有什么打算。
常掌柜问,你不想……接手那X舒记估衣铺?舒三摇头说,这一行,我是不想再做了。常掌柜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感慨地说,要说起来,咱叔侄俩也是扯不开的缘分,当年你爹就是躺着我寿丰棺材铺的棺材走的,后来是你师父,这一次又轮到你家的大跟二,他们四个人的四场白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的。舒三点点头,说是。
常掌柜瞟一眼舒三,忽然笑笑说,我知道,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舒三说,就冲这几场白事,我也相信你常掌柜不会害我。常掌柜点点头,嗯一声说,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思也就算没有白费。然后顿了一下,又说,那我就再多一次嘴,我记得,你曾说过想做坨汗生意?
舒三说,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常掌柜说,现在做,也不晚。
这时,舒三突然想起梅逢春说过的话,就试探着问,您也懂坨汗?
常掌柜一下笑了,说,我知道,梅逢春告诉过你,我也曾是坨汗门里的人。舒三脸一红,立刻有些尴尬。常掌柜说,他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做过坨汗生意。
舒三问,可后来,为什么又……
常掌柜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其实做汗门跟开棺材铺是一回事,棺材对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而且是最管用的一味药,人这一辈子,最后谁又离得开这味药呢?
就从这一晚,常掌柜开始为舒三讲有关蛇汗的事。常掌柜说,坨汗虽然只是汗门的一个分支,却也有自己的行规,分火做和水做,火做是指开一另药铺,卖的也是正经膏药,这种膏药多使用上等的桐油和黄丹,再投足各味药材精炼精熬,待熬成膏油之后摊到一块麻布上,内行人不用贴,用眼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好药。但所谓坨汗,通常却多指水做。水做就不用上等黄丹了,普通黄丹也不用,只把桐油和松香熬在一起,再胡乱投些药材,或者干脆一点药材也不用,终归用与不用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只要颜色对,摆在街上一样的好看,也一样会有人买。常掌柜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行医最怕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人?舒三摇摇头,说不知道。
常掌柜说,一种是济生堂的火做,另一种就是遇仙桥的水做。
舒三问,你是说……梅逢春和气摸儿鸡?常掌柜微微一笑,点头说对。舒三问,这两种人,有什么可怕?
常掌柜说,梅逢春在西街上有一个绰号,叫梅半仙,他这绰号的由来不言而喻,自然是生意做得太实在,号脉用药直来直去,从不掺一点虚假,但日子一长总难免失手,一失手也就没了退路,行医是人命关天的事,稍有差迟谁会善罢甘休?气摸儿鸡的气摸则又太虚,虚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舒三听得似懂非懂,想一想问,行医……也能掺假?
常掌柜说,行医之道,就在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