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五子。我已活了大半辈子还叫小五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每到旧历的正月初一,我仍会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仇掌柜。我没能尽到一个做伙计的责任。那时仇掌柜是福升堂药行的老板,我在药行里做站柜伙计。这些年,我经常对妻子和儿子说,在那个夏天,我如果劝一劝仇掌柜,哪怕是提醒他一下,叫他不要轻信那个江湖相士三黄子的话,或许福升堂就不会有后来的祸事了。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我。我的妻子和儿子每当听到这些话就会安慰我,他们说,就算我劝了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那时我在仇掌柜的眼里还人微言轻。我妻子说,仇掌柜的秉性她是了解的,他那样一个固执的人,怎么会听进我说的话。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
我还记得,那应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那时的傍晚鼓楼西街很热闹,两边的买卖铺面还没打烊,街上有做各种零碎生意的,也有吃过晚饭出来闲逛的,来来往往都是人。就在这时,一个江湖相士打扮的年轻男人举着一个杏黄招幌,肩上搭着粗布捎马子走进西街。他面皮白皙,眉目清秀,约摸三十来岁年纪。当时街上并没有人注意他。他来到西街的街口,将招幌戳在地上,举起另一只手遮住眉梢向远处望了望,嘴里突然呀地一声。他这一声立刻引得几个人围过来。年轻相士摇摇头,指着前面一座青砖尖顶的小洋楼说,这东两有股邪气,占的位置也不好啊。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伸头看着,好奇地问,怎么不好。相士说,它刚好是在凤眼上,只怕流年冲煞,对而的商号要遭祸事。当时我刚去东街送药回来,也挤在人群里。我知道他指的小洋楼是福音堂。这福音堂当初是一个洋教士募捐修建的,专门用来讲经布道。后来这洋人死了,福音堂也就闲下来。周围的人听了面而相觑,都有些将信将疑。年轻相士微微一笑说,这种话非同小可,我三黄子当然不敢信口胡说。他朝周围的人们看一眼,又不慌不忙地讲解,这座小褛的形状像一把利刃,利刃插在凤眼上,对面的商号自然会有血光之灾。说心里话,当时听他这样说我也暗自吃了一惊。福音堂的对面正是福升堂药行,他的意思显然是说福升堂要有血光之灾。在那个傍晚,我立刻跑回药行把这件事对仇掌柜说了。但是,仇掌柜听了却只是摇着头淡然一笑,就让—去后面碾药了。
我知道仇掌柜是文化人,对这种江湖相士的话不会轻信。
仇掌柜叫仇养痴,字醉乞,那时四十多岁。据说他年轻时也曾发奋读书,想做一个栋梁之材。但渐渐书读多了,反而将世事看透,觉得干什么都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便放弃学业,娶了妻室,在这鼓楼西街的福音堂对面开起一另福升堂药行。到我来这里当站柜伙计时,福升堂的生意虽还不算太大,在宁阳城里却已是一家有名的商号了。我对三黄子的那些话当然也不会太当真。我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站柜台抓药须会看方子,所以就跟着仇掌柜认了很多字,渐渐也懂了一些书。那时街上的人都夸我,说我跟着仇掌柜学得也像了一个小秀才。因此我对占卜扶乩看风水这类的事也不以为然。但是,接下来福升堂里竟真的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先是仇掌柜的夫人。仇掌柜的夫人原本还很年轻,身体也很好,但就在这一年夏天,她好好儿好好」的突然就得了寒病,浑身上下不停地打颤,三伏天里盖几床棉被都压不住。仇掌柜是开药行的,自然也会配一些药,可是各种药吃下去都不见效。请来中医西医的郎中给看了,也都摇着头无计可施。就这样一天天病入膏肓,捱到秋天竟真就死了。
仇掌柜料理完丧事。一天晚上,他让我在后面花厅里陪他喝酒。后来他有些醉了,一边摇头流着泪说,看来那个三黄子确实有些道行,这一次,真给他算准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是从一天上午开始的。在那个上午,江湖相士三黄子突然来到福升堂。当时我正在柜上给一个客人抓药。仇掌柜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随手翻看着一本闲书。他抬头一见三黄子,连忙放下书迎过来。三黄子没拿他的杏黄招幌,微微一笑说,仇掌柜大概还不认识我。仇掌柜立刻说,当然认识,先生的大名在这西街上哪一个不知道。三黄子点点头说,我今天不是来买药的。仇掌柜赶紧让座,说先生能来小号,已经是给醉乞面子了。三黄子将肩上的捎马子放下,转过身摇摇头说,仇掌柜这话,恐怕言不由衷吧。接着又一笑说,我早已听说了,你拿我的话,可是从来都没当一回事的。仇掌柜的脸立刻红起来,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三黄子这才叹息一声,又说,你如果早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尊夫人也不会落此下场。仇掌柜没再说话,朝我这边看一眼。我立刻端过一盏茶。三黄子端起茶盏一边喝着说,我今天进来,只想随便坐坐,但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就再送你一卦,不过还是那句话,我随口一说,你信耳一听,当不当真全在你。然后,又伸过一根手指在仇掌柜的面前摇一摇说,先把话说下,送一卦就是送一卦,礼金我是分文不取的。说着就拿过身边的梢马子,从里面取出紫铜嵌玉的卦盘卦子。这时的仇掌柜对三黄子的话虽还不能说全信,但也已不敢说不信了,于是点头说,那就多谢先生了。三黄子在茶几上把卦盘和卦子摆弄了一阵,忽然喜上眉梢,抬头拱手一笑说,仇掌柜,恭喜了。
仇掌柜不解,苦笑一下说,先生这话,是从何说起。三黄子刚要张嘴,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仇掌柜立刻说,先生但说无妨。
三黄子点点头,这才有些神秘地说,要从这卦相看,可是紫气东来,祥云缭绕啊。他见仇掌柜听得似懂非懂,便又说,你仇掌柜的家里,恐怕要有喜事了。
仇掌柜淡然一笑说,醉乞性情淡泊,从没敢奢望什么大富大贵。
三黄子却摇摇头说,这种卦相并不多见,紫气祥云中隐约可见龙飞凤舞。随之将头向前一倾,又压低声音说,只怕你仇掌柜的千金,要有什么喜事呢。
仇掌柜听了这句话,却立刻沉吟不语了。我站在柜台里看着,已猜到仇掌柜在想什么。仇掌柜的跟前只有一个女儿,叫芯蕊,生得清秀脱俗,也聪明伶俐很懂事理。仇掌柜原本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脑筋放达,平时对女儿管束也就并不拘谨。所以芯蕊小姐偶尔在后面觉得闷了,也来前面柜上帮父亲打理一下生意。我曾经提醒过仇掌柜,夫人已不在世,小姐最好还是少出来抛头露面,前面柜上已有我们儿个伙计,生意再忙也还支应得过来。我告诉仇掌柜,街上的一些酸人闲汉已经常在背地取笑,说无论患了什么要死要活的病,只要来福升堂里转一遭,看一眼芯蕊小姐,不用吃药病就已好去一半。但仇掌柜听了我这些话却只是笑一笑,并不去当真。仇掌柜平素一向与人为善,脾气也和蔼,偶尔遇到穷人还会赊药赈济,在街上的口碑也就很好。这时,我想,仇掌柜这样沉吟一定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件事。那是一天早晨,仇掌柜带我去城外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药,下午回来时赶上一场大雨,进城就迟了一些。我随仇掌柜一走进药行,就见一个年轻人正倚着柜台在跟芯蕊小姐说话。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几岁年纪,也已懂了些男女之间的事,我看出在芯蕊小姐和那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仇掌柜愣了一下,也有些诧异。芯蕊小姐的性情并不轻佻,平时与来往客人从不多说一句话。仇掌柜看看芯蕊小姐,又看看那个年轻人,脸色就沉得难看下来。这年轻人的相貌倒还端正,髙挑身材,穿一件蟹青长衫,看上去像一个读书人的样子。这时,他似乎从芯蕊小姐的脸上看出什么,一回头,才发现仇掌柜正站在身后盯着自己。于是就更加尴尬,赶紧又跟芯蕊小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垂下头匆匆地走了。这一次事后,仇掌柜并没问芯蕊小姐这年轻人是谁。芯蕊小姐也没做任何解释。所以,这时我想,仇掌柜一定从三黄子的这些话又想到了那件事。
仇掌柜笑一笑说,先生这话说得似是而非,能否再明示一下?
三黄子却摇摇头,一边收拾着卦盘卦子说,卦相原本就是似是而非,所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真要是有人给你算得有鼻子有眼细致人微,反倒不可信了。然后略一思忖,又说,也好,既然仇掌柜想知道得再详细一些,我也不妨再给你说几句。仇掌柜连忙说,醉乞领教。
三黄子飞快地瞟了仇掌柜一下,然后眯起两眼吟吟地说,这卦相所说紫气东来,方位自然是指明了,祥云中隐约可见龙飞凤舞,则预示你仇掌柜要有纳婿之喜,如此说来,这个乘龙快婿应该是自东而来的。三黄子这样说罢,就将捎马子搭在肩上起身告辞了。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转身对仇掌柜说,哦对了,只要仇掌柜瞧得起,今后有事只管去找我,这一阵我嫌城里乱,已搬到城外的柳家湾,出城也不过一里多路,很近便的。三黄子说罢微微一笑,就出门走了。
这以后,仇掌柜一连几夜没睡好觉。
仇掌柜嘴上虽不说,但我也能猜透他的心思。其实人都是这样,年轻时血气方刚,神鬼不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一进中年就不行了,生意上的事,家人的事,儿女的事,顾及一多,原本不信的东西也就由不得要相信了。所以,三黄子这次算的这一卦,也就成了仇掌柜的一块心病。我早已看出来,仇掌柜对女儿的婚事也是一直很矛盾的。自从仇夫人去世,他父女俩相依为命,看着女儿嫁出去自然是舍不得,所以几次有媒人上门,仇掌柜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了回去。但是,眼看着女儿一天天身大袖长,家里店里出来进去多有不便,仇掌柜的心里也明白,是该给女儿寻个归宿的时候了。
这年的仲秋一过,果然又有媒人上门提亲。男家是城东关的,姓乌,据说在东关镇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很有些名望。媒人说,乌家父母早亡,只有兄弟二人一起过活,老大叫乌龙,老二叫乌虎。如今兄弟乌虎先已娶妻生子,说的是老大乌龙。这个提亲的媒人叫黄九儿,过去常来福升堂药行,所以,我早就认识他。他四十多岁年纪,浑身精瘦,唇边生了些稀疏胡须,平时靠去城外走乡串街做些小生意为生。夏天常来福升堂趸些“人丹”、“凉油”、“胖大海”一类消暑小药挑去乡下卖,冬天则进些沙参或枸杞。所以说起来,也算是跟仇掌柜有一点薄薄的生意交情。黄九儿拍着胸脯向仇掌柜保证说,这个乌龙的人性是极好的,他之所以到三十来岁还没说下妻室,也是替兄弟乌虎着想,他们兄弟从小失恃,他这做兄长的自然就像父亲一般,他早就发誓说,不为兄弟安顿好家业自己决不婚娶。黄九儿说,像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小姐嫁过去还能有罪受么,只怕今后净等着享福了。
仇掌柜听了,沉吟一阵没有说话。东关镇地方富庶,民风人情也还祥和,按说倒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况且离城里也很近,只有二十多里路,将来走动起来也方便。但就在这时,仇掌柜突然又微微愣了一下。他一下想起那一次三黄子登门送的那一卦。当时卦相上说,他仇掌柜要有纳婿之喜,而且这喜事是紫气东来,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的要应验了?于是,仇掌柜就对黄九儿说,要听这样说,这乌家的家境倒还合适,但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总不能隔山买老牛,所以,能否亲肖过去看一看。黄九儿一听这样说,立刻就笑了,说仇掌柜说得自然在理,可是按宁阳一带的风俗,只有男方过来让女方相看,却还从没有没过门的老丈人亲自去婆家相看的,仇掌柜也是读书人,这样的事传出去,只怕被人家笑话。况且,黄九儿又说,这乌龙现在也不在家里,正在南方做生意,恐怕一时半时也还回不来。
仇掌柜一听就有些为难了,说如果这样说,这乌龙就见不到了?
黄九儿说办法倒是有,倘若仇掌柜觉得这门亲事合心,可以让他兄弟乌虎替他大哥过来,让仇掌柜和小姐相看一下,他兄弟两个除去肤色有些差异,相貌并没有太大区别。
仇掌柜听了,觉得倒是一个办法,但想想还是有些不塌实。于是就对黄九儿说,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仇掌柜和黄九儿说这些话时,我在旁边都听到了。所以,待黄九儿一走我立刻就对仇掌柜说,这件事最好还是慎重一些,黄九儿经常在外而东游丙串,说话也油嘴滑舌,总让人感觉有些不牢靠。仇掌柜听了却笑一笑,说这黄九儿也算是咱福升堂的老主顾,平时大家都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他总不会故意坑害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当仇掌柜跟芯蕊小姐一提此事,却立刻僵住了。芯蕊小姐一向性情柔和,自从母亲去世,又知道爹孤苦,也就更不忍让他伤心,所以听了这门亲事也不反驳,只是坐在那里低头垂泪。仇掌柜一看女儿这样子就明白了,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人,却并不说破,只是沉了一下,对女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人之常情,但毕竟是终身大事,自然也急不得,再斟酌一下也可以。
于是,就先把这件事放下了。
关于芯蕊小姐和那个年轻人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