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叫沈方如,在城里一家小报馆做刀笔。他原本是辽宁人,独自来宁阳谋生,在鼓楼西街租了一间门脸房临时居住,靠给报馆写些刀笔文章挣点稿酬勉强度日。他跟芯蕊小姐也是偶然认识的。那是一个中午,沈方如正坐在家里写文章,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于是就起身来到街上,想透一透气。不料刚到街边,身子晃了一下竞险些栽倒。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病了,就沿着西街慢慢走来,想到福升堂药行买一点药。当时仇掌柜正带着我和儿个伙计在后面库房倒药,前面柜台里只有芯蕊小姐。芯蕊小姐见一个身披米色旧西装,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走进来,就赶紧迎过来问,先生要买哪种药。这年轻人说人丹,要买两包人丹。芯蕊小姐一听就笑了,说刚开春的天气,还天寒地冻,哪有吃人丹的道理。年轻人的脸立刻红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说,该吃哪种药,你看着拿就是了,我只是觉得浑身出虚汗,两眼发黑,腿上没有一点力气。芯蕊小姐跟着仇掌柜开药行这些年,又经常站柜拿药,对医术也懂了一些。她一见这年轻人脸色蜡黄,浑身瑟缩,心里便已有了数,于是让他伸手放到柜上,摸了一下脉相说,你是热火攻心,肺里阴湿又外感风寒,大概这一阵过度劳累,倒不碍大事。说罢就给他拿了两包药,说这是福升堂用秘方自制的“散风祛火膏”,吃下几副很快就会好的。这时沈方如看着芯蕊小姐,有些意外地问,小姐也会医术?芯蕊小姐的脸一下红起来,说自古药家半个郎中,这有什么稀奇。沈方如这才又怔怔地说,哦,如此说来,倒是方如少见多怪了。芯蕊小姐忍不住又掩嘴一笑。
就这样,他两人便渐渐地相熟起来。
沈方如租的房子是在鼓楼下,离福升堂药行并不远。从此他在家里写文章累了,便出门一路溜达过来,或在门外与芯蕊小姐相视笑笑,若见店里清静,便进来站一站,与芯蕊小姐说几句话。芯蕊小姐从小跟着仇掌柜识字,也读过一些书,与沈方如聊起来也就情投意和。所以两人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就这样渐渐地,他两人一天不见竟都有些失魂落魄了。就在那个下雨的下午,沈方如觉得思绪烦乱,手里的笔像是出了问题,文章怎么也写不下去。后来他索性就丢下笔,出门冒雨朝福升堂这边走来。恰巧这一天仇掌柜带我去城外送药,别的伙计又都在忙别的事,柜台里只有芯蕊小姐一个人。芯蕊小姐一见沈方如冒雨进来,先是欢喜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但跟着又有些心疼,怪他这样淋雨,弄不好又要生病。沈方如却已顾不上这些,看一看左右没人,便扑过来一把抓住芯蕊小姐的手,对她说,自己想娶她为妻。芯蕊小姐一听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很高兴,想一想倘若真能嫁了沈方如这样一个人,也是一辈子的福分。于是就低下头去,笑而不答。沈方如一见芯蕊小姐脸上的神色,心里就已明白,但狂喜之余又有些忐忑,于是就小心地问芯蕊小姐,不知仇掌柜那里会不会同意。芯蕊小姐想想说,我爹眼下虽然经商为贾,过去毕竞也是读书人,估计他应该不会反对的。沈方如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一时把持不住,就隔着柜台去抱芯蕊小姐,想亲她的嘴。芯蕊小姐却立刻闪开,正色说,既然你我有情有意,又岂在这一时一刻。沈方如一愣,立刻被芯蕊小姐说得满脸通红,想一想自己读了这样多的书,竞然还不如一个女孩懂事理,便赶紧把心定下来。就在他二人海誓丨丨丨盟,正说着体己话时,我和仇掌柜就冒雨㈣来了。当时芯蕊小姐已从父亲的脸色觉出,是被父亲看出了端倪,也知道父亲的心里不会高兴,于是也就故意不提此事,想等这一阵过去了,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一点一点把这件事透出来。不料还没等她说,却突然又弄出一个东关镇乌家的事,这一下就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仇掌柜的性情毕竟放达,虽也认定儿女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此受太大委屈。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耐下性子问芯蕊小姐,东关镇乌家的那门亲事,是否不太愿意。芯蕊小姐一听,索性就向父亲把自己的心思挑明了。
她说不是不太愿意,而是很不愿意。
仇掌柜听了点点头,觉得女儿这样说倒也痛快。
于是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芯蕊小姐支吾一下,却又说不出来。
仇掌柜问,你心里,是否已有了人。
芯蕊小姐这才红着脸,点了点头。
仇掌柜问,就是那天的那个年轻人。
芯蕊小姐说是,就是他。然后,芯蕊小姐就将那个沈方如的事都对父亲说出来。仇掌柜听了沉吟一阵,又想了想说,倘若真像你说的这样,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爹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其实也正为养老的事犯愁,这个沈方如孤身一人在宁阳,又无牵无挂,将来若能招他上门做个养老女婿,日后这福升堂药行也就后继有人了,只是如今世道太乱,街面上各种阴险下流的无耻之徒都有,爹是怕你良莠不分,上了坏人的当。芯蕊小姐一听父亲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连忙说女儿每天站柜拿药,各色人也是见过不少的,好人歹人还能分得出来。接着又说,爹要实在不放心,哪天叫他过来,让爹当面看一看就是。
仇掌柜一听连忙摆手,说不急,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我还要再仔细想想。
仇掌柜很认真地想了几天,最后决定去一趟城东柳家湾。他想问一问三黄子,这个沈方如眼下住在鼓楼西街的东口,论方位也是在他福升堂药行的东面,况且他家是在东北辽宁,就不知这算不算是“紫气东来”。同时,仇掌柜为保险起见,也想让三黄子给女儿芯蕊和那个沈方如批一批八字。这天早晨,仇掌柜正准备出门,不料三黄子却自己来到福升堂。仇掌柜一见连忙将他请进来,一边让座说,我与先生真是心有灵犀,这里正说要去柳家湾,先生竟就自己来了,可不是有缘么。
三黄子听了立刻两眼一亮,说哦,仇掌柜找我有何贵事?仇掌柜这才凑近说,实不相瞒,自从先生的那一卦算出小女的婚事,这段时间,我这心里一直思忖着呢。三黄子越发精神一振,说既是令媛的婚事,仇掌柜只管问。仇掌柜在三黄子的对而坐下来,摇摇头说,醉乞是个读书人,又开着这样一X药行生意,平时对小女也就管束得不是很严,所以,有些事说出来,还请先生不要笑话。
三黄子笑一笑催促说,仇掌柜不用客气,只管说就是了。仇掌柜这才将芯蕊小姐与沈方如的事,对三黄子说出来。三黄子一边听,眼里却渐渐地暗下去。仇掌柜却没有察觉,仍然顾自说,今天找先生,就是想给他二人批一下八字,看究竟合不合。然后就说,小女的属相是蛇,今年十八,那个叫沈方如的年轻人属虎,应该是二十一。
三黄子听了讪笑一下,摇一摇头说,先不要说八字,只凭这两个属相可就不太相当啊。
仇掌柜听了一愣问,怎么不相当?
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蛇虎相克,是相书上早已写明的,所谓蛇虎过,如刀锉,这两个属相还不是相生相克,而是水火不容,令媛一辈子的大事,仇掌柜可要想仔细啊。
仇掌柜连忙问,依先生的意思,小女应该找一个什么属相才合适呢?
三黄子皱起眉,低头掐指算了一阵,然后说,若按令媛的八字说,应该找一个属兔的才好,正所谓蛇盘兔,世世富,这也是自古就有的说法。
仇掌柜算了一下,说如此说,应该找个大两岁的?三黄子笑笑说,也不见得。
仇掌柜立刻睁大眼,可总不能,找个小十岁的啊。三黄子仍然笑着摇头,说那是自然更不能了。仇掌柜一下有些糊涂了,说还请先生明示,醉乞实在愚钝,若依我算,属兔的无非就是这两头,要么大两岁,要么小十岁,难道还有别的不成。
三黄子说当然有,仇掌柜为什么不往上想想呢。仇掌柜又低头算了一下,立刻摇头说不行不行,再往上最小也要大出十四岁,岂不要去给人家做填房或做小,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
三黄子摆摆手,微微一笑说,仇掌柜这话就言重了,真大十四岁也未必做填房,眼下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得是呢。
他说着,又飞快地看了仇掌柜一眼,就起身告辞走了。仇掌柜送走三黄子,一转身看见芯蕊小姐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帘跟前。在仇掌柜和三黄子说话时,芯蕊小姐一直站在里面听着,这时见三黄子走了立刻就撩帘出来。她对仇掌柜说,您也是读书人,可不能轻信这些鬼话。仇掌柜叹息一声说,我这心里,也是如履薄冰啊。
芯蕊小姐说,我怀疑这个三黄子心术不正。仇掌柜一愣问,何以见得。芯蕊小姐说,您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么。
仇掌柜问,他的话里,有什么话?
芯蕊小姐冷笑一声说,他上一次说“紫气东来”,可他自己就住在城东柳家湾,而且听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他这一阵在街上逢人便说,他是属兔的,今年刚好三十二呢。
仇掌柜听了立刻摇头,说这也未必,兴许是他在外面跟人家话赶话说出来的,他若是真有别的心思,找个媒人直接来说就是,又何必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呢。芯蕊小姐也摇摇头,说这就是他的心计了,他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倘若直接托人来说媒,您会答应么。仇掌柜听了沉吟一下,还是摇摇头,说要我看,这个三黄子还不像是那种鸡鸣狗盗之辈。
其实直到这时,我对这个三黄子也还没有看透。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我不希望仇掌柜相信三黄子批八字时说的那些话。但是当时,我却没敢把这个想法对仇掌柜说出来。
又过了几天,前次提媒的黄九儿上门来催问,说东关镇的乌家还在等回音。黄九儿说,乌家人对芯蕊小姐也是早有耳闻的,所以对这门亲事很上心,人家已经放过话来,说只要仇家小姐点一下头,各色彩礼当然一样不会少,另外还要再装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送给仇掌柜,算是翁婿締亲的一点见面薄礼呢。仇掌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说我既然聘女儿,彩礼嫁妆自然两边都不能少,别的并没有额外的要求,只是不知这位乌大少爷,今年贵庚?黄九儿用手捻着胡须笑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说,属兔,虚岁刚满三十二,若论周岁说只有三十一,算起来也是恰好的年纪,女方跟他相差十几岁,将来也省得再娶小了不是。
仇掌柜听了没再多问,又跟黄九儿说了一阵闲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就这样,仇掌柜考虑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就已在心里定下。
当天晚上,仇掌柜对芯蕊小姐说,这件事已反复想过了,那个沈方如,还是算了吧。芯蕊小姐听了浑身一凉,连忙问父亲,为什么出尔反尔。仇掌柜说,这件事我本来也没答应,怎么是出尔反尔,再说这也是为你想,这个沈方如只身在宁阳,听说他在家里又是独子,倘若哪天那边有事,说不定还要回去,山高路远事有多变,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不放心,可不跟去真有变故,日后咱父女还去靠谁?仇掌柜叹息一声说,所以这件事,还是就此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仇掌柜这一番话,说得芯蕊小姐无言以对。芯蕊小姐低头垂着泪沉默一阵,才慢慢抬起头说,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这样决定了,女儿也没别的话说,只是让我,去跟沈方如当面解释一下,也算将这笔情债做个了结,省得日后让孩儿背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仇掌柜叹一口气,只好说,自古情债是最难算清的,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笔糊涂账,但既然你要这样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点,我想不用嘱咐你也该明白,将来等到洞房花烛那一夜要给人家男方指出瑕疵来,咱可不敢丢这个人啊。芯蕊小姐点头说,女儿自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芯蕊小姐便去找沈方如。
芯蕊小姐和沈方如见面的事,我是很久以后才从沈方如的嘴里得知的。但他也只对我说了一个大概,更详细的我并没有多问。据他说,在那个早晨,他绝没有想到芯蕊小姐会来找他。当时他刚刚熬夜给报馆赶写了一篇稿子,一脸的倦容,正就着一碗白开水啃着一个杂面恃恃。芯蕊小姐进来一看,心里立刻有些发酸,再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也就更觉得有了些道理,这个沈方如的人品自然不用说,可要看他眼前这境状也真像是水里流沙,只怕将来没有太牢靠的根基,父亲凭着半生辛苦开了这样一爿生意也不容易,将来真交给这样一个人,也未必能守住这份产业。
一边这样想着,就将心肠硬了硬,把来意对沈方如说出来。沈方如见了芯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连忙拉她坐下来,正要倾诉衷肠,却不料被芯蕊小姐劈头说出这样一番话,顿时身上冷了半截。芯蕊小姐一见他这愣痴痴的样子,心里也像刀绞一样,于是赶紧好言劝慰他。沈方如又愣了一阵,突然就抱住芯蕊小姐放声痛哭起来。芯蕊小姐一下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想索性也和他一起哭起来。
就这样哭了一阵,两个人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沈方如问,这样说,仇掌柜已将你许配别人?芯蕊小姐点点头,说东关镇一户姓乌的人家。沈方如又长叹一声,说好啊,这就好了。芯蕊小姐不解,说这还好,有什么好啊。沈方如说,我在这尘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芯蕊小姐见他神色异常,连忙说,你可别吓我。沈方如苦笑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